这是一条小河,不知道有没有大师兄的孤独那么深。
河对面有人在弹琴,琴声铮然作响,没有琴曲的优美,只是一味追求快,然而细听之下却又能找到每一个跳动的音符之间的节奏。原来这么快的琴并不是在瞎弹。
唐未济听琴其实听得已经有些烦了,但他实在不想出门,便把窗户缝里都塞上了厚厚的棉絮。前天赏雪会之后,唐未济料到会有人来找自己,所以便从九长老的洞府里搬了出来,至少这样所有人都会认为九长老依旧在闭关。
很显然,这些棉絮能起到的作用并不大,因为唐未济很快又扯掉了那些棉絮,索性从窗子里面跳了出去。
魏孝熙翰在河对岸已经等了很长时间了,见唐未济终于出来了,挥了挥手,让正在弹琴弹得香汗淋漓的某位师姐停了下来。
那位师姐看向他的目光中满是倾慕,对他言听计从。
魏孝熙翰看着唐未济,洋洋得意,“我什么都不会,但我这人朋友是真的多。”
交朋友真的是一种本事,尤其是那些朋友满天下的。如果以这样的本事评判一个人成就高低的话,魏孝熙翰绝对是其中的佼佼者。
唐未济却不想和他做朋友,尤其是在这种时候。
魏孝熙翰问他道:“你还是不愿意去?”
唐未济心情不好,实在是懒得搭理他,却知道不搭理他不行,故此只是从鼻孔里“嗯”了一声,爱答不理的样子。
那位坐在地上轻轻抚弄琴弦的师姐有些生气,心想你即便是青龙血脉的拥有者,也不能对魏公子这等神仙中人这般无理啊。
魏孝熙翰又挥了挥手,让这位师姐走开,示意自己有些话要对唐未济说,却不能让她听见。
那位师姐一步三回头,抱着那张琴舍不得松手,心里就像是有一只小鹿在乱蹦,心想魏公子把这张价值连城的琴就这么给了自己,是不是对自己有意思啊?
唐未济看着那位师姐走远,看都没看魏孝熙翰,嗤笑了一声,“你就是这么交朋友的?”
魏孝熙翰懒洋洋笑着看着他道:“怎么,你想学啊,想学我教你啊。”
唐未济摇了摇头,“你这是在害她道心不稳。”
魏孝熙翰袖手看着面前的小河,伸手摘了一枚草叶扔了进去,看草叶在河水中旋转飘荡,“你知道那张琴价值几何么?别说我什么都没做,即便我什么都做了,她拿着那张琴走都是大赚,传出去不知道多少宗门所谓仙子要羡慕死。”
“你家很有钱?”唐未济问他。
魏孝熙翰连想都没想,重重点了点头,这还是唐未济第一次看见一个人把这句话说得咬牙切齿,“太他吗有钱了,怎么花都花不完,真难受!”
唐未济很想打他,还好魏孝熙翰飞速转移了话题,“大师兄让我再来劝劝你,青龙营的人虽然被你们家山主挡下来了,但是看他们的模样必然不会罢休。”
唐未济知道这是实话,但他因为某些原因不想去天都,所以依旧沉默。
“大师兄还说青龙营这次过来有些蹊跷,就像是得到了什么密信一样,虽然不知道那密信为何要诬陷你,但很显然有人想要针对你。青龙营原本以为你是玄武血脉,想要抓你回去,现在知道你是青龙血脉,肯定会更想带你回去,对他们来说,你身上的谜团重重,而且和青龙营有关,他们绝对不会善罢甘休,没准下次来的便是大将军了,到那时候蓝山主可拦不下他。”
唐未济心里默默想着,知道自己是玄武血脉的人真的不多,知道自己是玄武血脉而且在方寸山的人就更少了。难道真的是你送密信前往青龙营的?可是这样的话你图什么呢?
他的情绪原本就不算好,现在更加伤心了,一伤心便不想说话,所以便只剩下魏孝熙翰一个人继续说话。
“前往天都是你唯一的选择,也只有在天都,有圣皇在的地方,大将军才不敢肆意妄为。”
“青龙营虽然强,但强在浮池之渊,强在十五年前的那赫赫威名。天都是神机阁的天下,在那边至少你不用担心三仙境的强者会冒着天大的风险对你出手。”
“况且前往天都你还能学到许多东西,别的不说,对青龙血脉的利用,方寸山便绝对不如天都,你忍心浪费自己的天赋么?”
唐未济看着那片终究被河水吞噬的草叶,把自己的鞋袜脱了下来,坐在岸边,把脚伸进冰凉的河水里面濯洗,“你让我再想想吧。”
魏孝熙翰没有过多逼迫他,只是在一旁看了他一会儿,觉得有些无趣,摆了摆手权作告别,晃晃悠悠走离了小河。
唐未济自然知道魏孝熙翰所说的一切都是正确的,他也知道买剑对他绝对没有坏心,这一切都是很妥当的安排,但他终究是从内心深处不想离开。
实际上他有很多离开的理由,除了方才魏孝熙翰所说的那些,还有些理由不可为外人道。比如说那已经死去的九长老,比如说黑狱中自杀的龙舟。
一个人不想做一件事情可以有很多个理由,就像是喜欢一个人,总会给那个人做错的事情找很多理由开脱。
一个人想做一件事情,其实只要一个理由就够了,就像不喜欢就是不喜欢,也许只是因为那天初次见到ta的时候,在ta身后的那朵海棠开得有些艳,衬得ta有些蔫。
唐未济不想去天都的理由很简单,他想在方寸山等着那个人再次找上门来,把自己一肚子的疑惑问个干净。
他实在不相信自己迄今为止所经历的一切是那个人的手笔,但除了他以外所有的事情都没有其它的解释。唐未济想亲耳听一听那个人的解释。
但这一切有必要么?
唐未济在心中有些茫然地想着。
十五年的感情,说变就变了,那么那个解释还有必要么?
其实这些话都可以拿去问龙舟的,只是唐未济没想到龙舟说死就死了,死得那么轻松随意。
曾经的三元境巅峰强者,竟然也会用服毒自杀这种手段。
可惜的是他死了就死了,让唐未济心中的许多猜测都得不到验证,让他的很多问题都随着死亡没了答案。
河水在静静流淌,间或能看见一尾青色的草鱼顺流而下,经过水底摇曳的水草的时候会凑唇上去轻轻触一触,然后下一秒钟便没了踪迹。
唐未济知道那尾草鱼在沿着河流向下游,也许现在就在百十米之外,但终究已经不在他的眼中。
所以你是这尾草鱼还是这株水草?那些答案是水草还是草鱼?
落叶随着风儿飘荡,青色的叶梗在落到地面上的时候已经在深层次变得有些蔫黄,没那么新鲜了。随着时间的流淌,它终究会化作春泥,以新的方式再一次在树枝上绽放。
世界的本质从来都有些无趣,就像是这个世界的规则一样。
河流千百年向东海流淌;水中的游鱼离去又归来;水草的枯荣伴随着汛期的增长起伏。
就像是人世间的许多阴谋本质其实只是欲望化作实体的延伸。
就像是人的本质只是七情六欲,不管做什么都有着自己的理由,而不管什么理由背后都有着欲望的驱使。
唐未济坐在河边看夕阳在水面上化作鳞鳞金光,看星河映照在小河之中,原来还没有小河大。
一直到早晨起了寒意,他才骤然察觉到河水竟然是暖的。
他突然想到了这都快要过年了,这条并不算太深的小河怎么还没有结冰?难道是今年的冬天不算太冷?
他看着清澈见底的河水,突然又想到了什么,然后便觉得有些累,累了就觉得大师兄的提议其实很好。
他从河水里缩回脚,觉得有些凉,又重新放了回去,看着被泡了半天一夜的双脚皮肤有些发皱起白了,觉得很是干净。
他想不管游鱼来来去去,不管水草起起伏伏,不管水中飘落多少草叶树叶,不管那些草叶树叶沾染了多少灰尘,不管鱼肚子里吸进去了几斤污泥,小河从来清澈见底。
他连衣物都不脱,“噗通”一声跳进了河里,顺流而下。
不知道时间长河是不是和这条小河一样,不管是什么东西,送进去都能冲刷干净,在静静流淌的河水下连每一粒细沙都显得那么晶莹剔透。
所有的真相和情绪在这样的长河下并不新鲜,长河见证了一切,长河依旧清澈见底。
在清澈的长河中,解释没有必要。
唐未济在河水中漂淌舒适,他隐隐觉得有什么强加在他身上的桎梏在一声轻响中断裂。
他看见河边有一位娇小可人的师姐微微张大了嘴巴,捂住了心口惊讶看着他。
晨光下的师姐好像没穿衣服……
唐未济朝着她挥了挥手,引起一阵尖叫。
他见小河如此清澈纯亮,料想小河见他应如是。
快要过年了。
唐未济在小河下游上了岸,震散了衣物中的水珠,心想等今年过后,自己就前往天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