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上的茶壶还冒着腾腾的热气,大悲楼里却已经鸦雀无声。本来蠢蠢欲动想要偷偷看看唐未济包裹里藏着什么东西的阴都少宗主咽了口唾沫,不动声色又重新落座,仿佛只是站起来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物。
不少人端起的茶杯忘了放下,又有不少人刚端起茶杯手一个哆嗦溅出点茶水又轻轻放下。
有些人站着忘了怎么坐下,有些人坐下只觉得腿有些发软怎么也站不起来。
行立坐定,皆是不安。
诡异的气氛在这种情况下弥漫开来,很显然眼前的一幕让所有人都觉得有些魔幻荒谬。
“我刚看见什么了?”有人终于忍不住问出了声来,顺道掐了自己大腿一下,疼得龇牙咧嘴,被身旁同伴轻轻撞了一下,假装低头喝水不说话。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看见了什么,自然便是什么。大悲楼外面的这场战斗尽落眼底,哪怕是坐着的人都是看得清清楚楚,如何还有疑问。
唐未济战胜了俞永镇?
不,是有史以来第一位化气境血修战胜了固元境血修。
不管是胜利者还是失败者的名字都会因此载入史册,当然,这一点对唐未济来说不算什么,作为以化气境斩杀三仙境大妖的头一号人物,哪怕是得益于上清剑,史书上也少不了他浓墨重彩的一笔,甚至史家都有可能给他专门写一页文章。
但这一次的意义完全不同,唐未济斩杀大妖充满了不可复制的偶然性。他战胜俞永镇却打破了所有人主观思想里的桎梏,对于未来来说,有可能便意味着可以实现,相信日后的那些绝顶天才都会把越大阶战斗当做自己的目标。
俞永镇不算是这一批三元境天才中的强者,他没有得到阴都的重视,也不会和其他人一样有重宝傍身,修行的都是顶尖秘法,他只会用自己经受过天地至理洗礼的那具身体。
但是,请注意这个但是。他终究是三元境,而且还是在动用了专属于三元境的力量之后被唐未济击败的,而以大悲楼上这群人的眼光,甚至看不出来唐未济是怎么破了天地之力的桎梏封锁的。
松云道人咽了口唾沫,只觉得自己头脑有些晕眩。
是他帮着阴都揽下了这份活,是他告诉平英侯他们来打这个头阵,他以为俞永镇会万无一失取得这场战斗的胜利,却没想到面对一个区区化气境都能输。
完了,全完了。
他面色灰白,衣袍下面的那双手轻微颤抖着。
面对这场失败,阴都必然要直面平英侯的怒火,而作为直接牵扯进这件事情的两个人,一个少宗主,一个他,阴都宗主会将怒火发泄到谁的头上问都不用问。
他将会直面平英侯与阴都的怒火,到了那个时候,他该如何自处?
仅仅只是两三个呼吸的时间,松云道人心里头已经闪过无数个念头,他的目光在少宗主侧脸上转过,呼吸略有些急促,转而又恢复正常。
地面上的那个坑洞最底部有了细微的动静,动静越来越大,直到最后,一只手出现在了地面上,然后是整个身体。
唐未济把手里提着的俞永镇扔到了地面上,身形稍稍晃了晃。
他方才与俞永镇的战斗时间不长,但论起激烈程度绝对远超以往,让他竟有了一丝虚脱感。
唐未济揉着脸上青肿,擦干净那些血迹,慢慢走回大悲楼。
大悲楼一位掌柜打扮的中年男子笑容满面迎了上来,“客官,打尖还是住店?”
唐未济道:“有人让我住在这里,说已经给我付好房钱了?”
掌柜连连点头,“这边请。”
唐未济上楼取了自己的包裹,一瘸一拐跟在掌柜身后。
正当这时,松云道人目瞪口呆,在心里骂了一句狗屎。
阴都的那位少主突然站了起来,挡在了唐未济的面前。
他怒不可遏,指着唐未济骂道:“打了我阴都的人就想拍拍屁股走人?你当这里是你龙州府么?”
松云道人一时木住了,心想这少主平素虽然惹祸多,却不是没头脑,方才看他一脸害怕的样子,现在这是怎么了?失了智了?
他看了一眼少宗主,才发现他有些跃跃欲试的样子,松云道人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这个混账在想什么事情。
他看唐未济现在的样子,觉得他是经过了一场恶战之后的强弩之末,现在是想估计激怒唐未济之后好趁人之危?
松云道人心里头无端涌起一阵怒火,刚要阻止却又想到了自己之前的担忧,低头呷了一口茶水,反倒是没说话。
如果,如果这个唐未济真是强弩之末,少宗主将他打败,不管结局是好是坏,也甭管外人怎么看待他们阴都,他这个点的责任都可以降到最低。少宗主闯祸的本事用在这里帮他吸引风头倒是再好不过了。
唐未济勉强睁开肿的好似被马蜂蜇过的眼睛,没有理他,低着头往前走。
阴都的少宗主被惯坏了,本就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这会儿看唐未济的模样,还以为他是怕了,心头勇气大增,抬手便往唐未济手臂抓过去,口中喝道:“小子,我与你说话呢,你是当耳旁风么?”
唐未济眼中冷光一闪,抬手去拦,终究还是差了些力气,咳嗽了一声,微微侧过身子想让开他,结果被少宗主一把抓住了唐未济背后的包裹。
“放手。”唐未济用自己平生最冰冷的声音说话。
只可惜因为身体太过虚弱,所以声音有些小了,又或者阴都的少宗主有些耳背,反正是没有听到。
他稍稍凑过来,偏着脑袋夸张问道:“你说什么?”
唐未济一拳砸在他的额角,只可惜力量有些弱了,速度也有些慢,少宗主往后一缩竟然躲了开来,他心头先是一惊,紧跟着哈哈大笑,“还敢还手,如此猖狂,看我好好教训教训你。”
他右手一搓,掌心带着一团黑色的火焰,一巴掌往唐未济的心口印过去。
唐未济想要闪躲,却偏偏背后的包裹被这人扯在手上,一时间竟然躲闪不开。他眼中一寒,身形一矮,一记扫堂腿已经将少宗主扫翻在地。
这少宗主只怕平日里都把力气花在了姑娘们的大长腿和白花花肚皮上,那团黑色的火焰看着声势骇人,精妙无比,威力却还不如俞永镇的一记拳头。
只听“嗤啦”一声,他摔倒在地上,摔了个狗吃屎。
少宗主羞恼交加,正要发作,突然看见手边飘落的一样东西,一把抓住之后愣了一下,紧跟着起身哈哈大笑。
“诸位且看这是何物!”
他带着足够猥琐的表情与众人分享他手里的那样东西,众人看过去,他手里捏着的却是一件粉红色的禅衣,这等单薄纱衣用料考究,再看颜色分明是女子穿的,为何会在唐未济的包裹里?
众人看着他的眼神顿时便有些古怪起来,有几位已经从鼻子里忍不住发出了一声嗤笑声。
唐未济看着少宗主,微微低下了头,他闭上眼睛,深呼了一口气,以能控制的最平缓的语气道:“把那东西还给我。”
“还给你?”少宗主哈哈大笑,突然瞪眼朝地上吐了口唾沫,“我呸!真没想到你竟然还是个偷香窃玉的贼人!”
他凑近纱衣嗅了一口,嬉皮笑脸道:“好香好香,却不知道这纱衣的主人是个什么样的妙人了。”
唐未济感觉到无比燥热的气息从鼻腔深处涌上了脑门,然后集中到了眼睛深处。他突然笑了,微微晃了晃脑袋,“我说让你把东西还给我。”
少宗主“呵呵”笑道:“我不还你又能把我怎么样?”
唐未济看着他笑,笑得狰狞而可怖,他的心仿佛重新回到了那血腥与杀戮之中,所见皆是黑暗。
“你想死么?”
少宗主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他哈哈大笑:“被我揭穿了你丑陋面目,恼羞成怒了?别人怕你,我可不怕你,别的地方怕你,我极北之地可不怕你!”
少宗主义正辞严道:“我就不放,你能把我怎么样?怎么,这是你哪个老相好的?”
他脸上露出一丝猥琐笑容,“嘿,她身上可真香啊。”
唐未济猛然窜出,抓向少宗主的脖子。
少宗主只觉得自己眼前一道黑影闪过,甚至都没来得及反应过来,脖子便是一阵剧痛。
他眼前一花,方才坐在那边的松云道人已经站在了自己身前,少宗主摸了摸自己的脖子,触手一片温热的鲜血。
他被剧痛刺激,骇得说不出话来。
松云道人挥手甩出两团白色云团,挡在唐未济身前,“年轻人,做事留一线,日后好相见。”
唐未济冷哼了一声,懒得言语,挥手震散了面前这团白云,一拳往松云道人脸上凿过去。
松云道人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枚松树枝,挡在唐未济拳头之前,铮然作响,将他扫退两步。
众人看向他的眼神顿时便多了一些不同,唐未济方才与俞永镇战斗的画面还历历在目,那么强的人在松云道人手上竟然如此弱小的么。
松云道人面不改色,心里头却有些惊讶唐未济的蛮力之大。他手中的松枝名为禄神松,是他晋入固元境之后练成的一桩异宝,与他血脉相连,威力不凡。饶是如此,他竟然还被唐未济震得虎口发麻,着实让他震惊。
更让松云道人在意的是这还是在唐未济油尽灯枯的时候发出的一击,松云道人心中对唐未济的威胁度又提高了一个档次。
唐未济又重新攻向左边,却又被松云道人挡下,他停下手,冷冷道:“他拿了我的东西,怎么就成了我欺人太甚?”
松云道人道:“他拿了你的东西是不假,不过仅仅只是一件衣物而已,让他还你就是了,何必如此动怒,方才若不是我拦住你的话,你那一击足以要了他的命。”
唐未济冷冷道:“我已经提醒过他了。”
松云道人道:“这也不是你当着我们大家伙的面在光天化日之下杀人的理由。”他轻声道:“这里是平英侯爷的地盘,不是你少游侯的天下!”
唐未济看了他好一会儿,看得松云道人心里头泛出寒意的时候却突然松了口,“我今日乏了,不想杀人,你让他把东西还给我。”
松云道人心中松了口气,谁也不知道他方才面临着的巨大的压力。他从来没有想过唐未济这个年纪的少年竟然会给自己带来如此之大的压力,他松云道人虽然仅仅只是固元境,但他踏入固元境已有多年,杀手锏不止一个,面对的敌人也不止一个,能给他带来这么大压力的人极少极少。
不过好在唐未济愿意松口,松云道人知道自家少宗主与唐未济的这桩梁子算是结下了,唐未济现在放弃出手不过是因为他知道以他现在的状态打不过他罢了,日后总是要报复的。不过报复就报复吧,反正与他没关系就行了。
松云道人扭头与少宗主道:“把东西还给他。”
少宗主却不知道是哪根弦搭错了,许是因为自己被伤着了,也许是因为松云道人挡在了他的面前,所以他没有感受到松云道人方才感受到的压力,更或许是他天不怕地不怕习惯了,在这种时候怎么会听松云道人的话,那不是示弱么?
他梗着脖子怒吼道:“这不可能!”
他挥手将手头上的禅衣撕成了碎片,犹自不解气,挥手扔出一团黑色的火焰,将那件衣服烧成了灰烬。
他看着唐未济大笑道:“你能把我怎么样?能把我怎么样?”
话音还没落下,便听见面前的松云道人怒吼道:“蠢货,给我闭嘴!”
少宗主大怒,刚要发火,便感觉到了一股子扑面而来的血腥味道,好似尸山血海中涌现出的杀意。
松云道人大气都不敢出,严阵以待。
唐未济抬起头,眼珠之中腥红一片,直欲择人而噬。
他指着少宗主,一指指点道:“你想死,我帮你。”
当初在太玄教的时候,唐未济为了不继续和瑾公主有联系,刻意疏远了她,瑾公主敏锐察觉到了唐未济的变化,所以跑出去之后大哭了一场,回到天都之后便晋级到了固元境。
而在方寸山的时候,瑾公主扔下了自己被唐未济触碰过的外衣,便是眼前化为灰烬的禅衣。
而现在,这件被唐未济小心收好的禅衣被面前这个不知死活的家伙摸过,闻过,侮辱过,并且焚为了灰烬。
你感受到了么。
暴风雨,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