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声清越,流淌在红墙金瓦之间。音符在墙壁上、帷幕之间来回跳动,就像是最可爱的精灵。
弹琴的是一位身穿素服、长须飘飘的中年人。他的容貌没有什么出奇的地方,看在眼里偏偏让人心静。
曲毕,中年人起身朝着圣皇行礼,抱起了那张古琴。
圣皇周身笼罩的星辉庞大而神圣,每一粒都是最纯粹的灵气凝聚,往常时候这些星辉在不断做无规律运动,然而这时候它们却是安静的,一直到琴声幽幽散在空中那些星辉才好似苏醒了过来。
他睁开眼睛,含笑点了点头,“多日不见,谷师技艺见长。”
中年人微笑道:“承蒙圣皇关照,若非宫内的那些古谱,我依旧只是区区琴师而已。”
圣皇挥手示意他下去,自有宫人领着去打赏。
圣皇面色不变,星辉荡漾,他看着殿外的那片白玉台阶,“如何?”
大殿上空缓缓垂下一片黑色,那片黑色凝成了人形,坐在圣皇旁边,撑着自己的脑袋,金色的瞳孔中映着谷师的背影,“可以。”他简短回道。
圣皇点了点头,“既然可以的话,那我让他明天便去找你。”
黑龙摩挲着眼前的这片黑暗,不置可否,“他还差一点,只能说勉强够用。”
圣皇眼眸深沉,“我一直没搞懂你为什么愿意帮我们,不管是妖族统治这片大地还是人族,对于你来说不都是一样。”
黑龙撑着自己的下巴似乎是在发呆,“你说的不错。”
他扭头看着圣皇,“所以我帮不帮你们有什么区别呢。”
圣皇心中微冷,便也明白了他的意思。既然都是蝼蚁,帮不帮也都一样,看他心情,心情好了帮一把,看一场大戏似乎也不错。
就好像是看见两只公鸡打架,你乐意在旁边搬张小板凳看着也罢,上去踹一脚闹个鸡飞狗跳也好,对于踹脚出去的人来说都一样。
因为不在乎,所以不在乎。
圣皇隐匿在星辉中的身子似乎坐得更直了一些,手心处的光芒更亮了一些,“你什么时候离开天都。”
“等到唐未济再来天都,我便离开。”黑龙轻飘飘抛出一句话。
圣皇心中微震,唐未济在这条黑龙的心中地位似乎很不一般啊,他们之间是什么关系?
他假作不经意说道:“唐未济现在极北之地,你若是想找他直接去那边好了。”
黑龙笑了笑,站起身来,整片大殿内便黑了下来,然后在瞬间那浓重的黑色又消失不见,“我只在这里等他。”
圣皇点了点头,目送这条黑龙离去。
他闭上眼睛,手指轻轻在扶手上敲着,半晌之后略有些疲惫地问道:“龙渊卫现在什么地方。”
一旁有个小太监弯着腰小步走来,低头细声说:“他们现在江南道调查彩衣阁一事。”
圣皇揉着眉心,“不用调查了,彩衣阁既然想出来便让他们出来吧,翻不了大浪,让门三领着三万龙渊卫直接去极北之地。”
“是。”小太监腰弯得更低了。
大唐四卫之中唯一的机动部队便是龙渊卫,他们的个人实力也许不如同为救火队员的神机阁,但彼此之间的默契配合还有天工阁给龙渊卫配备的各种制式装备都有能力让他们顷刻间覆灭世上的任意一个宗门。
何况龙渊卫的正副将军都是三仙境,圣皇让龙渊卫放弃江南道直接前往极北之地,这意味着野山宗危如累卵啊。
小太监心中不敢细想,脑子里仅仅只是转过一些念头便要往外走去,却听圣皇又吩咐道:“告诉门三,务必保护好唐未济和瑾公主的安全,这场戏演完了唐未济若是少一根手指头,朕让他后悔当这个天一将军。”
小太监心中掀起狂风巨浪,骇然想着少游侯在圣皇心中的重要性已经超过了瑾公主了么?少游侯原来这么重要。
他似乎感受到了这背后藏着的如山压力,一刻也不敢停留,慌忙跑了出去。
圣皇闭着眼睛继续想了片刻,又说道:“让人通知瑾儿,化妖能拿到就拿,拿不到的话直接放弃,保护好自己与唐未济的安全,等龙渊卫到了之后进山。算算时间,酒馆的那群乌鸦应该已经开始动手了,雪流秘境的动静不会小,让她多注意。”
敲击声陡然停止,殿内的侍从一颗心骤然紧绷。圣皇冷冷道:“传信给蓝城还有洪洗剑,让他们给我看着野山宗,搞清楚野山宗到底想要做什么,化妖绝不是最终目的,他们的目的比化妖更重要。”
有宫人记下这些话,匆匆跑了出去。
夏日还未到,暴风雨已经压在了极北之地的头顶上。
……
雪流秘境“开门”的动静出乎唐未济的意料,他更没有想到外面藏着的三仙境竟然说关闭就关闭了秘境。
一切都如他和移洛预料的一样,妖族和人族藏着的那些三元境长老为了传承开始内斗,但他们万万没想到三仙境的出手竟然这么果决,这就封闭了秘境,这意思是不要传承了么?
唐未济甚至还没有来得及从自己藏身的地方出去,秘境的通道便被堵住,那道从天上射下来的白光被无数黑影所代替。
那些黑影密密麻麻布满了白光所在的位置,细细看过去才发现原来是一尊尊黑色的瓮。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要知道白羽、陆然、夜小昙和鬼面现在都还是在秘境中的啊,对于大雪山妖族、南北野山宗、灰雾这一支乌鸦来说,这四人绝对是各方势力的未来,是什么原因导致外面的三仙境出手如此果断封闭了秘境。
唐未济的视线不着痕迹在四人脸上转过,发现他们的表情也有些呆滞,显然这些人也不知道外面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唐未济的面色突然沉了下来,他想到了移洛和自己说的那些话,化妖的关键在献祭,类似当初从第二扇门跑出来的三头大妖在剑南道搞出来的邪恶献祭。
剑南道的那场献祭所需要的是整个剑南道生灵的血肉与性命,那么这一场献祭呢?
唐未济的视线转向了天空中的那些黑色的瓮。
他的眼皮陡然间跳动了一下,那些瓮并没有继续往下坠落,反而停滞在了半空中,它们或上或下组成了一个又一个古怪的符号,那些符号刚好把玉湖与玉湖水底的宫殿盖住。
这些就是祭品。唐未济意识到了这一点之后转头便要往宫殿外面冲。
玉湖上方的那座雕像早在白光出现的时候就如蜡烛一般消融,湖底宫殿的门已经被打开,现在不会有神秘力量阻止他出去。
唐未济不知道这个献祭到底是个什么情况,但他知道按照移洛所说玉湖湖底的宫殿才是关键,继续留在这里的话不是脑子有问题便是真的找死。
唐未济有一肚子问题想问移洛,结果这时候才发现移洛早已经不在,想来在方才秘境开启的时候便混在人群中出去了。他嘴唇被咬得发白,双腿蹬在地上,爆发出强大的声响与气流,跑得更快了。
这些声音惊动了仍旧遗留在秘境中的人,实际上除了玉湖这里的人还没有来得及完全出去,其他地方的妖修与血修只怕早已经出去了。这秘境中剩下的人都在玉湖湖底的宫殿内。
唐未济弄出的声响惊动了许多人,他们还没有从头顶上的变故回过神来,或是悬在湖底,或是悬在空中,彼此茫然相望。
他们看见唐未济拼命往外逃,有些人瞬间醒悟,有些人却依旧还没有搞清楚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寒山藏在人群之中,精妙掩藏着自己的气息。
他不属于南北野山宗,也不属于妖族。白羽带他进来就是为了让他不明不白死在这里好让自己姐姐死心的。所以他并没有第一时间冲出去,结果就是因为这谨慎而害了他。
他一样被唐未济所惊动,在转头看过去的时候恰好看见唐未济拼命逃跑的背影。
他眼神先是恍惚了一瞬间,紧跟着暴绽出难以想象的光芒。他几乎没有半点犹豫已经从人群中冲了出来,跟着唐未济的踪迹往外逃跑。
与其他人不同的是,吃够了唐未济苦头的他一眼便认出来这道背影是属于谁的。当初唐未济拖着他们在雪地里唱歌的时候他无数次想过从这道背影的后面把他勒死,这就是他挥之不去的噩梦。别说一道背影了,化成灰他都能把唐未济认出来。
逃!赶紧逃!
寒山不明白方才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不知道接下来即将发生什么样的事情,更不知道自己应当怎么去做,但他知道一点!跟着唐未济绝对不会错。
这一点绝对不会出错。
-危险的气息在不断逼近,他似乎已经看见了无边的血海淹没了一切,看见所有象征着生命的光芒黯淡在了黑暗之中。
逃!逃!
就连唐未济这么变态的人逃得都这么果断,逃得连吃奶的力气都用出来了,他还有敢不跟着跑?
开玩笑也不是这么开的,寒山想了想,唐未济想要打死他估计也就是一拳头的事情,能让他转身就跑的东西应当有多可怕?
他打了个寒颤,跑得更快了。
与他一样想法一样果断的人有不少,有的是因为受到唐未济果断决定的影响,潜意识中盲目选择了跟随强者,有的则是认出了唐未济,和寒山差不多的思路,比如老八,比如白羽四人组。
然而更多的人选择遗留在原地,他们更愿意相信自己的判断,他们相信秘境的关闭只是暂时的,是因为外面的争斗无意间影响到了这里,只要再等片刻秘境就会重新开启。
这个决定的后果是可怕的,因为从那些黑瓮落下的时候献祭便开始了。
士赐便是这些人当中的一员,他并非不认识唐未济的背影,只是认出来之后心中的别扭反而让他下意识停住了脚步。
他心里头仅存的那点惊恐被唐未济的表现所击碎。士赐微微翘动嘴角,满是讥讽地看着唐未济,心想你这种小人也真只有鼠胆了,实力再强又能怎么样,惊弓之鸟罢了。
他不仅没有逃跑,反而变得好整以暇。以自己与唐未济做对比,他觉得自己比唐未济强太多了,心理上的优越感让他脸上的笑容越发浓郁。
砰!
就在这时,他似乎听见了什么声音。
士赐眯着眼睛抬头向上看去,恰好看见不远处的一尊黑瓮破碎,无数细小的黑点出现在了天空中。
这是什么?
他有些迷茫,眯着眼睛看向那边。
他并没有想过要躲闪,因为在他的意识中那些黑点并没有给他带来什么危险的感觉。
士赐相信自己的感觉,就像是每个男人相信自己的勇气一样。
黑点越来越近了,它们一团团的,很小,似乎只有手指大小,浑圆浑圆,似乎被什么东西包裹着。
士赐眼睛眯得越发小了,他有些疑惑与奇怪,心想以自己的视力怎么可能看不出来那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他轻轻咳嗽了一声,掩饰着自己内心的尴尬。
他转头扫了一眼,发现和他一样痴痴看着那些东西一动不动的人并不少。
士赐笑了一声,对唐未济的举动越发鄙夷,他内心的优越感越发强大。
士赐又抬头看向天空,他心里似乎洋溢着温暖与安详,看见那些东西落下来甚至都没有第一时间选择避开。
他突然吸了吸鼻子,眉头轻轻皱起。
唔,这是……什么味道?怎么有点像是烤肉烧焦的味道。
士赐猛地睁大了眼睛,他看向不远处,那边有一位穿着白衣服的北野山宗弟子。
白色的衣物上面突然出现了一个黑点,并非纯粹的黑色,而是以污秽、邪恶、脓水以及各种恶心的东西融成的黑色。
黑点轻轻跳动了一下,突然间化作一团漆黑的火焰。
火焰将那位北野山宗弟子包裹了进去,顷刻间变成了一支人形的蜡烛。
士赐倒吸了一口冷气。“啪!”他突然听到了声音,紧跟着感觉自己的脸上被什么东西砸到,冰冰凉。
士赐木然地伸出手把脸上的东西拿到了眼前,紧跟着瞳孔倏地缩成针尖大小。
那是一只猩红的眼睛,眼睛的主人死前似乎遭受了无尽的恶意与折磨。这只眼睛的周围缠绕着无数青黑色的经络,显然被人取下来的时候很是小心翼翼。
经络已经腐烂,眼球里面有白色的蛆虫钻进钻出。
士赐突然觉得自己的脸皮有些发痒,他抓了一下,便撕下了半张脸来,脸皮后面的血肉已经开始腐烂,露出白骨,腐肉表面有黑色的火焰开始跳动。
士赐呆滞地抬头,天空中一个接着一个的黑瓮炸裂开来,无数黑色的小点雨点一样落下,密密麻麻铺满了整片天空。
无数只腐烂的眼球在天空中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