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觉真的是个很奇怪的东西,这种东西与个人主观因素有很大关系,但你不得不承认的是直觉往往都是正确的。
如果非要从科学上分析的话,那么直觉与第六感大概就是玄学与经验的结合吧。
人体是非常复杂的,你的直觉便是你的身体对某些连你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细节的经验反馈。
魏孝熙翰一直觉得自己的直觉是一等一的,所以他交朋友向来只看直觉,而且一看一个准。
旁的不说,单说买剑和唐未济这两个大唐最顶尖的少年天才都是他最好的朋友,这就是最直观的证明。
在没出天都之前,有一道声音一直在他的耳边絮叨,就像是有个人在不停和他说话,在告诉他一些事情,一些奇怪的让人不可思议的事情。
那道声音就是他的直觉,他的直觉告诉他唐未济没有死。
这简直就是无稽之谈,唐未济是死在自己妹妹瑾公主面前的,他知道自家这妹妹对唐未济早已经芳心暗许,若是唐未济还活着的话她决计不可能变成现在这模样。
况且这个消息还是得到了司礼监掌印大太监的亲口确认,得到了他父皇的承认,甚至最后一条黑龙都为此离开了天都,但他依旧不想信唐未济已经死了。
他还记得自己与唐未济第一次见面时候的场景,记得唐未济在天都的时候为了帮他出头硬接了李四的一指,记得他从废墟中把唐未济背起来的时候他们两个的对话,他还记得唐未济当时说他饿了。
连李四都不能杀了他,他怎么会死呢?
对于很多人来说,唐未济都是一个与芸芸众生完全不一样的人,是一个值得尊敬和铭记的人。
而对于魏孝熙翰来说,是唐未济帮他懂得了真正的朋友是什么样子的,让他意识到了自己的职责。
唐未济做的那些事情,他在第二扇门驻扎的时候每次提及都是眉飞色舞,与有荣焉。
这样的一个天才,这样一位大放光彩,无论何时何地都能创造出奇迹的家伙怎么会死呢。
所以他要做一件事情,他要去挖坟,他要亲眼看看唐未济是不是真的死了。
这个念头在他从瑾公主派去的侍女口中得知唐未济死讯的时候就有了,只可惜那会儿圣皇不让他离开天都。
现在有了机会,他自然第一时间就来到了雪流秘境当初出现的地方,也是唐未济新坟所在的地方。
松云道人他们当初为唐未济写的炭痕早已被风雪磨平,只依稀看见“大唐最糟糕的侯爷”这几个字。
树皮经过冰冷空气的洗礼变得无比坚硬,魏孝熙翰只是盯着那树皮看了一眼,便冷声道:“挖!”
手下自然有神机阁军士出列,正要动手,魏孝熙翰又突然道:“慢着。”
他卷起袖子,“我自己来。”
……
上德峰山脚下人影绰绰,四处都是年轻面孔,瑾公主收回掀开轿帘的手,与一旁怯怯的雀斑小姑娘道:“不要怕,我带你一起登山。”
在不远处有一枚巨大的、状若青牛的石块,石块上面坐着一个人到中年的白袍道士,他上半截身子探出青石,眼神木然地看着被压在青石下面的一株小草,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山脚另外一处地方是被冰雪覆盖的裂隙,裂隙里面终年积雪,从积雪层中透出莹莹绿意。
裂隙边上站着两个身穿灰袍的和尚,一个大一个小,大的年过半百,神态安详,满脸慈悲;小的身材修长,面白如玉,眉眼玲珑,眼神里透着股机灵。
小的和尚问大的和尚:“都说众生平等,冰雪中的草明显比阳光下的草更难生长,这是为何。”
大的和尚回小的和尚,“众生平等的意思并不是说众生都一样重要,而是众生都一样不重要。”
再往上走,无数人或坐或立,也有盘膝坐在半空中怔怔看着身下的,他们就像是入定的老僧,石雕的塑像,其中不乏唐未济的熟人。
有个披着黑袍戴着面具抱着一张琴的人悄悄登山,身后无人,身前无人,细细看去,怀中琴雕“识器”二字。
再往上,大雪山深处的妖族在白龙一脉白羽的带领下走某处山谷中修习,寒山赫然在列。
白羽目光冰冷,直直盯着寒山。寒山身旁的老八和夜流一个不断咳嗽着,一个东张西望假装没看见白羽的视线。
寒山朝白羽笑了笑,指了指南方。
白羽想到了死去的某个家伙,眼神顿时变得复杂起来,他不再看寒山,转头看向松针上坠落的一朵冰花。
小木鱼蹲在一块被冰雪覆盖的石头前方,石头上铺着他之前背着的包袱皮,称心坐在包袱皮上,侧脸看着远方,面无表情。
她脚上满是冻疮,很多地方已经裂开结痂,更多青紫色的地方似乎一碰就裂,把好好的一双白玉小脚弄得丑陋不堪。
小木鱼帮称心穿上自己的鞋子,在鞋子里面塞了一些衣袍碎片,最后还以唐未济教他的冰花秘术在称心的鞋子上设了个小小的禁制。
称心感受到逐渐温暖的脚,眉头轻轻一皱,甩飞了那只鞋子,赤足踏在冰雪中,扶好自己身后的两柄剑,“不用,走吧。”
她前行了两步,转头看见小木鱼低着脑袋呆呆蹲在那边,手里还拿着另一只鞋子,心里一软,想到了之前某个人在方寸山教自己的一些道理,轻声道:“谢谢。”
夜小昙不复之前无忧无虑的模样,她依旧在腰间系着一根黄绳,穿素白衣衫,额前坠玉环,玉环上趴着一个小小精怪。只是她脸上已经没了之前的娇憨轻灵。
她依旧喜欢打架,依旧喜欢赤着脚踏雪而行,只是不再喜欢吃鸡爪了,连泡椒凤爪都不吃。
周围都是龙渊卫的甲士,年纪颇小,最前面的那个人浑身血气沸腾,夜小昙视而不见,她怔怔看着一棵松树。
那颗松树上,有一只灰毛大尾巴的松鼠站在树枝上,两只前足抱着一枚松塔,乌溜溜的大眼睛怔怔盯着她。
过了第六层饮水池,上德峰第七层的位置,买剑抱着他那柄大风剑,低头看着脚下飘荡的白云。
在他身旁,被修理过无数次的栾松不得不承认买剑才是方寸山的大师兄,此时的他握着一把深绿色的松针,看得仔细。
再过一道饮水池,有个后脑勺伸出一柄刀把的家伙眉眼凶狠,看着眼前的悬崖峭壁跃跃欲试,想要把背后刀拔出来。
在悬崖峭壁的另一端,彩衣阁的裴响依旧穿金戴玉,风度飘飘。
仇乐池与他谈笑风生,只是两人目光不时扫过不远处,那边有个身穿血袍,束发戴冠的青年男子。
男子来自蓬莱岛,据说是蓬莱岛老岛主的嫡传关门弟子,自号天心。
他微笑着,对一切都是彬彬有礼。他眼中藏着对这片天下的蔑视,藏着近乎傲慢的自信,他看着落在手心的雪花,轻声呢喃道:“我一定会帮你们报仇,重现父辈荣光的。”
上德峰最高处,有个面容枯槁,头发散乱如枯草的感受老人提着秃了毛的笔,一字一字往下写来。
魏孝熙翰挖去冻土,最终在土层下方看见了一具血肉模糊的尸体。
他一屁股坐在土坑里,看着那具尸体说不出话来。
直觉原来也有不灵的时候。
……
唐未济坐在床上,手指轻轻敲击。
他与守望者最大的不同点在什么地方?
答案似乎是显而易见的,他是外来者。
但当你得出这个答案的时候,别忘了守望者最开始的时候也是外来者。
那么最大的不同是什么?
不同点似乎很多,只是单拎出来又不一样。
他与李望最大的相同点是什么?
唐未济换了个思路。
李望为什么能够出去,要知道他虽然与石村村长要来了这幅画卷,但当时的画卷还没有解封,外面还有一层厚厚的铁盒。
这幅画是一道门,达到某一个要求,它才会打开通往人间的门户。
唐未济想到了李望,他思索着自己对李望知晓的一切,他似乎透过那重重迷雾察觉到了真相的线索。
李望是守望者,李望到了人间,一直住在白龙一脉,李望对人和妖一视同仁,李望被妖族称为圣人……
唐未济闭上眼睛,眼皮微微颤动。
他突然想到了一件事情,他睁开了眼睛,一下子捕捉到了那丝灵感。
……
在上德峰那处白龙一脉的秘境深处,李望一直在看着一个地方,他像是一尊雕像,眼中却遍布柔光。
那地方丝毫不引人注目,没有多少人来这个地方,这里是一条冰川延续出的小小支流。
破碎的冰块在水面上浮动着,厚重的冰块呈淡蓝色,在那些淡蓝色的中间可以看见星星点点的白光。
有个穿着青色衣袍,面容稚嫩的小子哈着气,跺着脚走在冰川的旁边,这里的温度对于仅仅只有驭气境的他来说有些太低了。
他要绕过眼前的这冰川到达另外一头,然后从那边进入上德峰。
他偏着脑袋,想了想,突然拎起衣袍跳到了距离他最近的一块冰块上。
那冰块只是浮在水面上,并非连在一起的。被他这么一跳顿时往下一沉,吓得他面色发白,连忙趴下身子抓住了冰块的外沿。
心里的“阿弥陀佛”不知道念了多少声,冰块终于变得稳定。
他继续往前走,蹦蹦跳跳。
他这么些年只顾着在平英侯府读书看书,领悟天地大道,什么事情都没做,自然不清楚怎么去打架,其中也包括在这种地方生存。
但终究是天资聪颖,哪怕他并没有血脉,能领悟二十余种道莲的家伙怎么会是一个寻常人,这可不是像唐未济作弊那样领悟水晶阁的十八朵道莲。
李书生把自己的衣角掖在腰间,连滚带爬,好几次差点掉进冰川里,就连一直看着他的李望都替他捏了几把汗。
他终于以半身湿透的代价跑过了这片冰川。
李书生嘴里念叨着晦气,在冰川旁捏干净自己的衣角。
他突然瞪大了眼睛,有些困惑地挠了挠头。
一直看着他的李望陡然间倒吸了一口冷气,倏地捂住了自己的嘴巴,眼中流露出狂喜。
李书生走到自己方才来路旁,挠着头,心想这水里怎么都是金色文字?不是说上德峰的虫螽文难得一见的么,这是怎么回事?
他坐在冰天雪地之间,从怀里掏出干粮,一边咀嚼一边看着水中绵延不绝的金色文字,就像是在看一本书。
……
敲击的手指停止了动作,唐未济坐直了身子。他想起来自己与李望的相同,想起来自己与守望者最大的不同了。
他如果没有记错的话,不管是夜流还是老八提及李望的时候从来都没有说过李望的异常。
这便是最大的异常。
因为李望是守望者,守望者领悟的是妖界的大道,若是去了人间,自然会格格不入。
就好似白纸上的墨点,一眼便能看出不同。
老八和夜流不说,意味着李望没有不同。
没有不同,意味着李望领悟的其实并非是妖界的道,而是人间的道。
唐未济不清楚为什么会这样,但联系到守望者的来历这似乎并不让人意外。
况且李书生能够领悟那么多种人间的道已经足以说明一切。
而这一点恰好是唐未济与守望者最大的不同。
守望者森林的道与妖界与人间都有所不同,这便是唐未济与他们最大的不同之处。
只是……
唐未济皱着眉头想了想,自己之前早已经试过人间的道,并没有什么作用,这原因又是什么?
难不成李望的道有什么特殊的地方?
唐未济皱着眉头想了想,他突然想到一样事情,有些不确定,又带着些许希望,向着那颗银杏果所在的画上的位置伸出手去。
他以万物生长的人间道去嵌入这枚银杏果中。
眼前的这幅画再次改变,唐未济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
这幅水墨画骤然变得色彩斑斓。
阳光透过树丛洒下,碧绿的叶片随风飘舞。
这幅画——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