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圣后娘娘的那句“我不同意”让圣皇的心理悄然发生了改变的话,那么东来居掌柜的这声“我不同意”则是让他真正怔住了。
还是那句话,以瑾公主的天赋和身份,哪怕她一辈子不嫁人都可以,但圣皇有着诸多考量,其中杂有帝皇权术,也有某些不为人知的秘密。
综合这方方面面,他才会急于把瑾公主嫁出去,浮池之渊崩溃在即,他没有那么多的时间去安排一些事情,必须快刀斩乱麻做好某些事情的准备。但他没有想到,就连他最亲近的人都在竭力反对他。
圣皇看着那个倒地昏厥的富态掌柜,明白此人为了说这句话可谓是耗尽了心力。他有些奇怪一个普通人怎么会有这么大的胆子,但随之而来的却是不加掩饰的欣赏。这是对纯粹勇气的认可。
他似乎对自己的决定有些动摇。大皇子感受到了这一点,连忙进言,“陛下,这是妹妹的婚事,为何不问问她自己的意思。”
圣皇没有说话,但有的时候不说话已经是一种态度。这是大皇子递给圣皇的台阶,圣皇没有理由不接。继续僵持下去,丢脸的是皇家,这不是圣皇愿意看见的场景。
司礼监大太监已经快步走到那顶轿子的前面,弓着身小心掀开轿帘。
然而让所有人都惊讶无比的是,轿子里空无一人!
天心瞠目结舌,圣皇已经转头看向了他,面色冰冷,“瑾公主何在?”
“我,我不知道啊。”天心人都傻了,坐在地上,手脚发软,“她之前的确在这里的。”
圣皇突然明白了什么,转头看向圣后。
圣后鼓起勇气看着他,“她早已经做出了自己的选择。”
圣皇扫了一眼在场众人,突然问道:“洪洗剑呢。”
司礼监大太监快步上前,悄声道:“洪供奉老家有事,昨夜刚走。”
圣皇看着城外,沉默不语。
长安街的人群中突然挤出来一个人,神机阁披甲士刚要拦住他,看见他手中拿着的一枚玉牌,果断放行。
那人跪在圣皇面前,面色激动无比,“陛下。”他高呼道:“大将军阻敌于浮池之渊,少游侯平定临渊城玄武营叛乱,大唐万幸,人族万幸!”
片刻的寂静之后,在场响起山崩海啸一般的欢呼声。长安街两边的人群被这个消息惊到。他们欢欣鼓舞,挥舞着自己的拳头,高兴得要跳起来。
满场都是高呼“少游侯”与“大将军”的声音,这个消息成了最后一根稻草。
得民心者得天下,这场婚事在瑾公主,在圣皇,更在长安街百姓的态度。天心之前所争取的就是圣皇与百姓的态度,但现在圣皇的态度被圣后改变,百姓的态度被前方大捷的消息改变。
天心所依仗的强大靠山瞬间不复存在,何况瑾公主已经不在,用最决绝的,甚至不顾及皇家颜面的手段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天心面色惨白,他低下头,在这片山崩海啸一般的声音中似乎根本没有人注意到他。他是如此渺小,他知道,大局已定。
他低着头,紧紧攥着拳头。蓦地,他抬起头,眼中只剩下刻骨铭心的仇恨。
他做出了一个极其大胆的决定,一个可以定性为疯狂的决定。
他扯开衣服,猛地站起身来,眼中喷着怒火,用压倒全场的声音高呼道:“我才是真正的玄武遗脉!你们所谓的小侯爷不过是妖族而已!”
在他胸口,一枚黑色的古怪符号印在心口,看形状像是一滴水珠,又像是一头玄武。
天边一道惊雷落地,闪电蓝白色的光芒为欢呼的人群画上休止符。所有人怔怔看着他,在思考着他话语里传递出的意义。
一言出,石破而天惊。
……
临渊城外的战斗已经快要落下帷幕。
浮池之渊的妖族给百城造成了不小的损伤,若不是最后有三仙境出手的话,许多城池怕不是要被妖族的拼死反扑弄得破碎开来。
临渊城外的那头逸元境妖族在浮池之渊的阵纹镇压之下实力发挥不出六成,被玄武营几十人困住,和唐未济进行了上百次的激烈碰撞。
就连刚刚晋入三仙境的上官都被这样的动静惊动,在城内密切关注着这场战斗。
谁都能看出来小侯爷的情绪似乎有些不大对劲。明明已经赢了,皆大欢喜的局面,玄武营上下更是对小侯爷佩服得五体投地,可以说是唐未济现在随便说一句话,玄武营上下都会尽全力去完成。
唐未济想要达到的目的都达到了,可他却像是着了魔一样。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谁也不敢去劝,唯一知晓内情的魏孝熙翰却知道现在还不如让唐未济就这么发泄出来是最好,自然也不会去劝。
这场战斗打得是惊天动地,唐未济的抗打击能力是出了名的,即便是这样也有好几次差点死去,若不是城内的上官出手,唐未济已经是一具尸体。
他因为那十三具棺椁的帮忙顺利踏入了盈元境,但境界并未稳固,再加上最近一直都在夯实宝体烹妖诀的境界,不曾吸收血脉突破,真实战斗能力比起逸元境还要差很多。
若不是因为有浮池之渊大阵的存在,他连和这头逸元境妖物交手的资格都没有。
临渊城周围的悬空石道被他们的战斗波及,哪怕有阵纹加持,也尽数断裂。
无数破碎的巨大的石块悬浮在半空中,它们错落有致,或大或小,最小的有水牛大,最大的就像是一座小山。
这些石块把临渊城围绕了起来,而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已经死去——唐未济在上官的帮忙下终究还是杀了这头逸元境的妖物。
这头逸元境的妖物临死前的反击让唐未济受了重伤,一道深可见骨的血痕出现在了唐未济的胸前,从左胸口斜斜向下,一直划落到右侧腹部。
这只是妖物挥爪的时候一枚指甲擦过的擦痕,若是再近一些,唐未济整个人都要变成两半。
这是一头巨大无比的蝙蝠妖物,化作真身之后足有三十丈长,蝠翼展开更是长达百丈。而现在他已经死去,彻底没了气机。
它悬浮在半空中,化作冰冷的尸体,映照着下方的深渊,就像是在寂灭的宇宙。
唐未济坐在它的尸体上,怔怔地看着太阳落山的方向。
那边的夕阳染上血色,更显得耀眼夺目,灿烂无比。阳光照在他的身上,他看上去像是一尊金色的雕像。
远处还爆发有零星的战斗,但多少已经无关大局。藏匿的妖族被不断找出来,然后杀死。
浓烟在某些损坏严重的城池上空笔直向上,像是细长的柱子。若是被还没死的江津看到,想来会对他小天地中的“大漠孤烟、长河落日”的道有所帮助。
唐未济只是看着,这里的战斗已经结束了,尘埃落定。那么天都的事情是不是也尘埃落定了?
这次自己没有出现,她现在已经为人妇了吧。
已经说好放弃,为什么还会有心痛的感觉?
已经说好忘记,怎么现在反而记得更加清楚。
想忘记的偏偏是忘不了的,想记住的偏偏是记不住的。
他胸口的血都快要流干了,伤口泛出毫无生机的死白色,就像是他的唇。
腹部的伤口也没有处理,肌肉向着两边翻卷过去,露出被鲜血冲刷之后那细细的肌肉纹理。从伤口往里看过去,能隐约看见他的肠子。
有玄武营战士看得无比焦急,一方面震撼于唐未济的勇狠,一方面担心他的伤势。有人忍不住想要去帮助小侯爷止住伤势,却被魏孝熙翰拦下。
这群人哪里有什么好鸟,都是亡命之徒。当初江津在位的时候整个玄武营都分成三部分,跟着上官和仓祁的那一千八九百人连江津这个玄武营唯一的三仙境都不服气,哪里会理会魏孝熙翰。
即便你是地位尊贵的二皇子殿下又怎么样,大家都是一条命,人死鸟朝天,同归于尽还是我赚了,我还怕你?
他眼睛一瞪就要发作,却被赶来的老桑一巴掌糊到脑袋上。
他们可以不怕魏孝熙翰,甚至不怕圣皇,但却多少得给老桑一点面子。
因为老桑是上官的嫡系,更是和小侯爷都交过手,在小侯爷面前算是个亲近人。上官的面子可以不给,大家都觉得自己牛逼轰轰,只要不死,日后必定也是三仙,凭啥给你面子。但小侯爷的面子却是必须要给的。
从唐未济到临渊城之后,他所做的事情众人历历在目,尤其是唐未济选择留在临渊城与众人共赴生死的举动更是震惊住了这群亡命之徒。
亡命之徒杀人不眨眼,但也并非不是人,那种天生的冷血反社会怪物也不可能被神机阁放到玄武营里面来。
这群人最重一个义气,唐未济所做的一切被他们看在眼里,被他们记在心里,他们自忖这样的事情自己是做不了的,所以更加钦佩,由衷认可。
人格的魅力、崇高的道德所造成的影响力持续性往往比利益纽带更加坚固。
钦佩这种情绪实则与利益与实力都无关,唯有一个人做到你自认不如的程度,你才会感到钦佩,而不是嫉妒与掩饰嫉妒的不屑。而这种程度,无论是哪一方面,或是智慧,或是品德,或是面不改色踏刀山火海的勇气。
从唐未济选择留在临渊城开始,这群人已经把这年轻的小侯爷当成了自己人,并且是玄武营的领头人,大家的老大!
怎么,你不服?来文的来武的,单挑还是群殴,论才还是论德?小侯爷有一百种办法治得你服服帖帖。
在这种情绪引导下,哪怕看见来人是老桑,玄武营披甲士也仍旧有些着急,说话带着枪药味。
“小侯爷那伤势我见了都害怕,你这不让我去治,安的什么心?”
老桑沉着脸道:“二皇子殿下与小侯爷乃是旧友,就你担心小侯爷的伤势,他不担心?二皇子既然不让你去,自然有不让你去的道理,你逼逼赖赖做什么。”
“可是!”那人急了。
老桑一翻眼睛,“可是个屁,你不相信小侯爷的本事?”
那人顿时语塞。
魏孝熙翰从头到尾都没有理会过他们,他在想着怎么去安慰唐未济。
这样的情绪他同样也遇到过,当初秦老将军带走了霜月,并且严令他们两个从此之后再不准有任何交集的时候,魏孝熙翰心如死灰。
他眼中的天地都是毫无生机的,世上的所有一切都是没有意义的。
他沉沦了大半年时间,再一次出现在世人面前的时候就成了那个眠花宿柳,喜欢枕着姐姐妹妹的丰腴大腿睡觉的二皇子。
与人类的存亡相比,个人的感情渺小到忽略不计。
与天地大道相比,人类的存亡也是可有可无。
但有没有想过,对那个拥有着个人感情的人来说,在他没有处理好这段感情的时候,这就是他的全部,比天地大道更大。
佛家可以称之为执念,道家可以称之为心魔。
想要放下执念,必先舍得。
想要降服心魔,领悟通透。
而这一切的重点,都在于那个人。
如果,如果这个人根本不想勘破,不想放下,不想悟透呢?这便是执念,执念又生执念,为痛苦根源。
如果他知道这是自己的执念,却依旧不能放下执念呢?就像天都那个被自己的感情锁住的剑囚,那个跟随在圣后娘娘圣后的黑袍老者。
如果不能够这样,唐未济该怎么办?
魏孝熙翰目光忧伤,看着那边。看着看着,他却不自觉愣住,他以为是自己看错了,他忍不住擦了擦自己的眼睛。
巨大的蝠翼大妖上,披着金红色残阳的唐未济发现天边的夕阳上突然出现了一枚小小的黑点。
黑点在飞速往这里靠近,最终化作了人形。
那是一柄剑,一柄厚重巨大的剑,洪洗剑的剑。
剑上坐着的却不是洪洗剑。
剑上的那人身着华服,她看着浑身染血,几乎被开膛破肚的唐未济,捂着嘴,眼中不争气流下泪来。
剑上的那人惊艳了时光,温柔了岁月,定义了勇气,化作扑火的飞蛾,为残阳下的仙子,淤泥中的睡莲,森林间的精灵,是一切美好的化身,是刺破黑暗的曙光,是高悬黎明之上的启明星——是唐未济最爱的人。
她来了。
就像是她与唐未济刚刚认识的时候一样,毫无征兆地就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有的时候,悟不透就不用悟了,老天偏爱笨小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