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旧是那方小院,从唐未济走后,这原本处于天都大阵中心位置,方便关押重犯的小院反而成了剑囚最长呆的地方。
葡萄藤吐出的嫩芽已经从嫩绿色化作了青翠偏紫的颜色,枯枝一般的藤桠也重新恢复了生机。葡萄藤下的那张石桌上放着一尊白玉茶壶和一整套江南道进贡的上品琉璃盏。
剑囚面前放着一尊琉璃盏,琉璃盏中盛着的却不是茶,而是酒。
院中似乎是落了一阵风,惹得葡萄藤上刚刚发出的那些嫩芽翘首观看,看见来人之后,便是它们也忍不住缩了缩身子,蔫了许多。
圣皇落在了剑囚面前,径直坐在了石桌的另一边。
剑囚露出一丝讥讽笑容,“圣皇日理万机,怎么还会有时间来这里看我这个废人。”
圣皇挑起一盏琉璃盏,自顾自给自己倒了杯酒,“方才情况危急,唐未济大老远过来,你不救他?”
剑囚反问道:“唐未济敢来天都,这种情况求而不得,千载难逢,圣皇为何不杀他?”
圣皇扭头威严道:“朕在问你的话。”
剑囚懒洋洋撇过头,“收起这套吧,你知道对我来说你这样只会让我更加鄙夷。”
“若不是皇后求情,我必杀你。”圣皇冷冷道。
“若不是怕桃子伤心,我必让这大唐天下换个主人。”剑囚眼神犀利,盯着圣皇,分毫不让,针锋相对。
圣皇闭上了眼睛,半个呼吸之后睁开,语气又恢复了平静,“我来不是与你说这些的。”
剑囚懒得理他。
圣皇又道:“浮池之渊要崩碎了。”
剑囚愣了一下,依旧讥讽,却带上了些许郑重,“怎么,又是你那方小天地发出了预警?”
圣皇点头承认,“这天都,需要你坐镇。”
剑囚彻底愣住了,他死死盯着圣皇,“你什么意思。”
“朕要去一趟浮池之渊。”
“你疯了!”剑囚面色大变,站了起来,“浮池之渊有弘光坐镇,要你去做什么?若是让妖族知道你在那个地方,你觉得自己还会有活着回来的机会么?”
圣皇坐在那边看着他,却依旧睥睨,“朕并非与你商量。我走之后,天都大阵由你坐镇,小心大青山与老太师。”
他说完这些话便朝外面走去,剑囚看着他的背影,眼中神色极其复杂,有疑惑,有不甘,有激动甚至有狠辣,但他最终想到了圣后娘娘,眼神瞬间便温柔了下来,收敛了所有的情绪。
他在心中无声叹息,清淡道:“他虽然是我的传人,但既然已经走出了这个院子,所有的事情便应当由他自己去做,我不可能跟他一辈子。若是龟仙人敢朝他出手,我会让龟仙人后悔生下来,但若只是天心……哼,他若是连天心都对付不了,这种传人我不要也罢。”
这是对圣皇一开始问话的回答。
圣皇脚步停顿了一下,头也不回说道:“他终究是瑾儿喜欢的人,你与瑾儿熟识,知道她的性子,那大唐通缉令只是封住某些人的嘴巴罢了,朕还能真杀了他不成。”
剑囚突然笑了,“若不是知道她并非你的血肉,我真就信了这番话了。”他面色变得阴沉,带着悲哀与咬牙切齿,话语声有些许颤抖,“你与我说实话,你是不是想让他与我一样。”
“朕不懂你的意思。”
“只要瑾公主还是瑾公主,他便一辈子不可能得到自由。我因情被困在天都,他将会因情被困在大唐,都一样,没什么区别。你不杀他,只是因为他的天赋吧。”剑囚惨笑了一声,“你这样的人会在乎瑾公主的看法?”
“你知道这种无凭无据的话,还是少说为妙。”圣皇依旧没有转身,话语无比冷硬。
“当初你把她带回来的时候,我就早应当料到会有这么一天的。”剑囚喃喃道。
谁也想不到这简单一句话惹得圣皇大怒,他霍然扭头看着剑囚,“你若是真料到有这么一天,中秋那日你为何要帮他们一起逃走。你明知道他们两个绝对不能在一起的!”
“就是这样,就是这样!”剑囚看着圣皇,就像是在一个无比滑稽的小丑,他痛快大笑着,笑着笑着又化作悲哀与仇恨,“你原来也只是一个普通人啊。”
圣皇周围流转的星辉停滞了,无数星子指向剑囚,只需要圣皇一个念头,剑囚便会被这些星子贯穿。
圣皇终究只是扔下一句话,消失得无影无踪。“别忘了我今天与你说的话。”
剑囚看着圣皇消失的地方,怔怔的,突然回过神来,伸手召出一柄剑,一剑把石桌连同那葡萄藤斩成两半。
他看着跌落在地上的石桌与葡萄藤,眼中似乎要喷出火来,他对自己的行为感觉到无比的厌恶,对唐未济感觉到极端的愧疚。
他大吼了一声,把这些东西统统斩得粉碎。
……
茂才依旧穿青衫,卷起袖子,裸露出一双岩浆流淌大地一样的龟裂手臂,他手中捧着一块青色的石头,正在仔细看着。
“不用看了。”坐在他对面的那人收起一张古色古香的金色符箓,“是南海三千年的水精石没错,只需要一些时间便能自成灵智,化作妖族。”
茂才收起那块石头,恰好看见那人收起金色符箓,“那头老乌龟给你说了什么?”
“天心落在了唐未济的手里。”那人不动声色道。
“是么。”茂才应了一声,突然间哈哈大笑,“说到底还是我厉害啊。”
那人全身笼罩在白袍之中,看不见他的容貌,自然也看不清他闻言之后的表情,但从那平静的衣袍来看,他的内心没有因为茂才的话生出波澜。
“天心落在了唐未济的手上,你怎么一点也不担心。”茂才幸灾乐祸地看着他,“若是天心死了,你还有脸面活在这个世上么?”
白袍人没有回答他的话,反问茂才,“你呢?”
“我?”茂才冷笑道:“哪怕全天下的人死绝了,我依旧有脸面活在这世上。”
“那火凤遗骨就不应当交到你的手里。”白袍人轻声道。
“不交到我手里交到谁的手里?”茂才冷冷道:“交到龙舟的手里?天心不是唐未济的对手,只能说天心自己不争气,他的事情我也有所耳闻,恕我直言,他这种心性,你让我来教他岂不是更合适。”
“天心乃玄武遗脉,唐将军正统血嗣,怎么可能让你教他。近墨者黑,近朱者赤,这种事情以后休要再提。”白袍人面色一变,断然拒绝。
“是啊,近墨者黑,近朱者赤。”茂才阴阳怪气讥讽道:“可不是么,天下人可都知道大唐少游侯唐未济是个恶人,知道南海小师叔天心是个圣人。”
白袍人沉默了,不再说话。
茂才摇了摇头,“你与龟仙人怎么说的。”
“什么?”
“龟仙人告诉你这件事情,难道不是征求你的意见?”
“那是天都,有圣皇在,他征求我的意见做什么。”
茂才有些奇怪地笑了笑,“是啊,他可是圣皇啊,谁敢违抗他的命令呢。”
“你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我能知道什么?”茂才讥讽地看着白袍人。
“我们的敌人从来只有大将军弘光,你莫要搞错了事情。”白袍人豁然站起身来。
“这么激动做什么。”茂才抬头看着他,懒散道:“这块水精石我拿走了,你要的剑得过些日子才行,至于过多久,我也不知道,剑好了我会联系你的。”
白袍人依旧站着看着他,一动不动。
茂才透过那白色兜帽下的阴影,似乎看见了那张脸,他眼神有些恍惚,自嘲笑了一声,“你可是圣人,怎么能因为这点小事发怒呢,还是赶紧走吧,可别让别人看见你和我在一起,玷污了你的名头。”
白袍人吐了口气出来,“我警告你,你莫要欺君罔上!”
茂才偏着脑袋看着他,“你待怎地?”
“若是欺君罔上,我走遍天涯海角也要杀你。”白袍人冷冷道:“你莫要忘了,你逃不出我的视线。”
茂才“呵呵”笑了一声,笑容可掬,“哪能呢,我虽然作恶多端,却还算是个聪明人,怎么会以卵击石呢,你快走吧。”
白袍人走了两步,回头道:“还有,你莫要接触天心。”
茂才懒懒地挥了挥袖子,示意自己知道了,他仔细打量着手里的水精石。
在白袍人的身影彻底小时之后,茂才这才抬起头,看着手里的那块水精石懒洋洋打了个哈欠,冷笑了一声,随手把那块石头扔进袖子里,从袖子里取出一块色泽更深、体型更大、表面灵气荡漾,其中甚至有精魄流转的水精石。
“做个好人累不累?”他摩挲着那块品秩顶尖的水精石,“把自己受限在规矩里,什么时候才能体会到没规矩的好处。”
他看向白袍人离开的方向,“你放心吧,为你我的目的,我定然送你一柄天下独一无二的好剑!”
……
剑北道有一处极有名的地方名为道士塔,是稻宗与太玄教还没有分裂之前,那个庞然大物一般的宗派在剑北道的别院,以天罡地煞一百单八座白塔组成,暗合天地至理,称天罡阵,对在其中修炼的人裨益极深。
而现在这一百零八座白塔已经化作了白骨塔,在天地大道都为之改变之后,这天罡阵却以其顽强的生命力保存了下来,成为了从妖界来到人间那些大妖的驻地。
移洛抓紧一切时间恢复自己的实力。不夜城一行,她虽然拿到了七祖的青铜镜,但也因此而掉了一阶,玄仙境在哪里都可以呼风唤雨,唯独在九渊手下的这些骄兵悍将之前算不得什么。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移洛容貌穷天下极美,再加上她的地位与那面青铜镜,在没有九渊当靠山的情况下,她就是一块肥肉,能满足所有雄性的征服欲。
若不是顾忌青铜镜的古怪,像九楼这样的天仙境大妖早已经对移洛用强。即便如此,她也时常能够感受到那些在她身上爬来爬去的贪婪目光。
在大战之前,一定要恢复到道仙境才行。这是移洛给自己定的目标。
可惜自己化作春草追随九渊来到人间的那具分身不知所踪,若是以分身填补空缺,没准会以更快的速度恢复过来。
她缓缓睁开眼睛,退出清修,对有妖打扰自己颇为不满。
“进来吧。”移洛挥手在面容前布了一道白色雾气,取自青铜镜,哪怕是天仙境的大妖也难以看透,这是与圣皇学的。在没有恢复实力之前,她只能以此求自保。
有妖进来,不敢看她,只低头低声说道:“九楼大人求见。”
“他来做什么。”移洛不耐道:“我不是说过了,最近我要抓紧时间清修,任何人都不得打扰。”
“九楼大人说他有要事想要与您商量。”
“什么事情要与我商量。”
“属下不知,只听说与浮池之渊那边的妖军有关。”
“哦?”移洛眼珠转了转,“最近负责攻打浮池之渊的妖军是几祖门下。”
“五祖。”
“又换过了?”移洛皱了皱眉头,发现自己想不起来之前攻打浮池之渊的是哪位妖祖了。
“这,属下也不知道啊。”那妖尴尬笑了笑。
“行了。”移洛挥了挥手,“你请九楼过来。”
那头小妖鞠躬退走,没多久,九楼走了进来。
“移洛大人可真是好大的架子啊,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求见的是二祖呢。”九楼的声音隔着老远便传了过来。
“剑北道已有大半落入你我手中,我之前已经说过,休养生息为主,不宜起事端,你为何来烦我。”移洛冷冷问道。
“没有急事我便不能来看你?”九楼目光极隐晦地在移洛身上转过。
“若无急事,请九楼大人离开,我还要修炼。”
“呵呵。”九楼笑了笑,轻声道:“五祖派妖来联系我们,要求我们助他一臂之力。”
“什么意思?”
“浮池之渊要洞开了。”
“不是还有一年?”移洛皱眉。
“浮池之渊的封印弱了许多,平白少了一年。”九楼耸了耸肩,“就在近日。”
移洛陷入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