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元二十年九月初四,舆论开始一边倒。京兆府发生的事情被人以更快的速度宣扬了出去,更多的人知道了唐未济是妖族的奸细,知道了唐未济是酒馆的乌鸦,是暗中见不得人的东西。
于是之前刑部、大理寺、京兆府、御史台这些固有的沉默就变成了圣皇体恤唐未济的作证。圣皇原来早就知道这些事情,怪不得要把唐未济下大狱,只是为了他的名声不曾宣扬出去,反而变成了唐贼利用的手段。
是的,唐贼。
唐未济从那之后便多了一个这样的称号。
所谓爱得有多深,恨得便有多狠。天心的捧杀起到了应当有的作用,在沉没成本的影响之下,那些原本投入感情的普通人彻底转变了方向,将炮火对准了他们之前想要维护的唐未济。
这是对被欺骗的一种愤怒,同样也是对羞辱以及对自我不够肯定的过激反应。
声势只在瞬间便一面倒,这个时候哪怕没有天心等人的推波助澜,唐未济的下场似乎也不会很好。
这个时候的天都已经变成了一个火药桶,而唐未济就处在这个火药桶的周围,被满满当当的火药包围着,哪怕一丁点的火花都足以让他陷入万夫所指的地步。
言语有的时候是真的能杀人的,杀人诛心,杀人诛心!
这么看来,刑部大牢反倒成为了他的一种保护,不得不说是绝对的讽刺。
周彦岑再出了一首词,站在百姓的前列,用最精准的词汇表达了自己被唐未济欺骗之后的愤怒,表示了自己悔过自新以及与唐未济势不两立的态度。
因为这首新出的词,声浪被推向更高处。刑部大牢那边据说都有人日夜守着,就等着唐未济出来的时候给他一个“惊喜”。
现在的天都,贩夫走卒、富贵闲人,任何一个与唐未济擦身而过的陌生人甚至都有可能变成他的敌人。
天心的这招毒计可以说是大获成功,在这种巨大的浪潮之下,哪怕是圣皇真的有心要让唐未济做一些什么也会满是忌惮。
天下是圣皇的天下,更是百姓的天下。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哪怕是圣皇也不能够忽略掉那些人的想法。
这是堂堂正正的阳谋,而在天心的刻意捧杀之下,许多不能够成立的罪名也成为了唐未济必死道路上的垫脚石。
真真假假,假假真真。真相对于普通人来说真的重要么?不,对于这些满心积攒着愤怒的人们来说根本就不重要,对他们来说能够把自己内心的愤怒宣泄出去,把自己建立在道德的制高点上去审判别人的那种快感才是最重要的。
至于真正的对错,可笑,你和谁讲对错?对捂住耳朵只相信自己愿意相信之事的人么?
不管怎么样,对于天都人民来说,唐未济已经成了举国之敌,无数人高举着“正义”的牌子要求把唐未济处以死刑。
在“正义”的人民领导下,在“正义”的高声呼喊下,在“正义”的行动中,原本只是被关入刑部大牢做做样子的唐未济真的变成了阶下囚。
得知了这个消息之后,上河园的那座小湖上开了夜宴,贴秋膘的大闸蟹鲜香气混杂在酒香中沿着水面上的波纹四下逸散开,醉人万分。
欢声笑语在夜色中散开,天心的嘴角如刀锋一般勾起。
谁也不知道唐未济对于天心的意义。
天心早就知道唐未济的存在,知道他是自己的替身,注定了要替自己承受这世上的痛苦甚至死亡的。
任何一个人看见自己的替身过得比自己还好,心里必然是受不了的,何况是天心这等自负的人。
他抢瑾公主,只是因为他想证明自己比唐未济更强,在那个时候他的心态就已经出现了问题。他的白袍人师父打他,很大一部分的原因就在这里。
以你的身份,怎么可能去和一个替身争风吃醋?
天心受下了师父的教诲,但心中的那根刺不仅没有拔出,反而深植心中,化作荆棘毒草,长成参天大树。这也是他如此敌视唐未济最主要的原因,就连他的师父都不知道唐未济已经变成了天心的心魔。
唐未济一日不除,天心的心魔就会越来越大,到最后的结果可想而知。
但好在他这次的计划成功了,在这样的大势面前,哪怕是大青山都会颤抖,哪怕是圣皇,也不能再包庇唐未济了。
天心听见淮侯叫自己,得意压下自己的嘴角,走过去才知道,原来是老太师派了人过来,找他回去问话。
天心摆了摆手,阻止了淮侯上前的想法,与那人洒脱离开。
南海与老太师有极深的交情,这种交情甚至与十九年前浮池之渊崩碎有最根本直接的关系,深到天心都忍不住惊叹,无法想象自己那身披白袍的师父竟然有这种能量。
他相信老太师绝对不会害他。
……
洗小净躲过喧闹的人群,在刑部某位主事的带领下从侧边悄悄进入了刑部大牢。
刑部大牢这名头不起眼,若是换个名头,诸位应当就会惊叹。刑部大牢也被称之为天牢,进了天牢的人十个有九个都别想着囫囵走出来。
这已经是洗小净第二次来到天牢了,想到自己第一次来到天牢的场景似乎还在昨日,他忍不住叹了口气,同时又摇了摇头,对外面那些愤怒的人群很是不理解的同时也有点伤心。
自己听从先生的话,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走到最后看见的却是这样的一群人。
他知道唐未济的事情,自然也知道那些人口中的证据是多么滑稽,知道这场杀局被布置得是多么惊心动魄一步一死。正因为如此,他为唐未济感到不值,为自己感到不值,为先生感到不值,为浮池之渊战死的无数将士感到不值。
你们倾尽全力要去保护的,却是这样一群忘恩负义是非不分的畜生!
这一切真的值得么?
他神色黯淡,与牢头道了谢,那位刑部主事领着牢头往外走,他自己往里面进去。
进到最里面一间的时候已经穿过了无数上了锁的牢门,洗小净看见唐未济竟然在牢房一角端着一壶酒安安静静的坐在那边借着烛火看书。
原本心情黯淡的他一下子变得哑然失笑,只觉得这一切都满是滑稽的同时却又意外觉得这一切理当如此。
唐未济这样的人,你把他关起来他便会失了方寸、变了脸色像是换了个一人一样丧失了自己的勇气与尊严么?
真的勇士,当直面惨淡的人生,正视淋漓的鲜血,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利刃加诸于身而谈笑自若。
洗小净的情绪一下子放松了下来,他走到牢房面前敲了敲门。
唐未济早听见了脚步声,抬头见到洗小净,顿时有些意外,只觉得面前这人有些熟悉,皱着眉头想了想,突然想起来,惊讶道:“是你?”
洗小净推开门——知道他要进来,牢头早已经解开了这里的阵法和锁头——走到唐未济的面前,恭敬抱拳,“唐师兄,又见面了,我能坐下么?”
唐未济左右看了看,忍不住笑了起来,“你要不嫌弃的话就坐在地上吧,你也看见了,家徒四壁啊。”他摇头晃脑叹道。
洗小净忍不住跟着笑了起来,“唐师兄的心境着实让小净佩服,师师兄怎么会想起来在这里看书了?”
唐未济眨了眨眼睛,恍然大悟,“都忘了你是映月书院的了。没办法,进来没两天就换了牢房,我身上的东西也都被收走了,这里有压制法阵,不能修炼,没办法就只好看书了。”
他大略说了说,见洗小净好奇看着他手里的书,又接着道:“诺,看的就是你那位先生写的《传习录》,里面一些话似懂非懂的,你恰好来了,给我解释一二?”
洗小净坐直了身子,收拢袖子,整理好自己的衣袍,面容肃穆道:“师兄有何疑惑,但讲无妨,洗小净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唐未济点了点书本上的字,眯着眼睛说道:“这上面说‘盖良知之在人心,亘万古,塞宇宙,而无不同’,是什么意思?”
洗小净有些疑惑,这句话并无晦涩之处,如何不懂?
他心里疑惑,却仍旧守君子礼,耐心解释道:“这句话是说良知存在于人心,这是绵延万古、充塞宇宙而又无所不同的。”
“哦!”唐未济恍然大悟,睁大眼睛却又瞬间眯成了一条缝,危险性十足。他指着后面问道:“既然每个人心里都有良知,良知从来不曾消失,那他们是怎么一回事?”
洗小净哑然无声,这才明白了唐未济的意思。
这是借着王圣人的话向自己这位王圣人的弟子发表着自己心里头的不满呢。
洗小净讷讷,低了声音,“师兄都知道了?”
“外面闹得这么大,总会有人进来给我递个话让我做好准备的。”
“师兄……”洗小净左右看了唐未济两眼,忍不住感慨道:“似乎与以往有些不同了。”
唐未济沉默了一会儿,懒洋洋挥了挥手,“怎么不同了。”
“有些,像是往日的大师兄了。”洗小净轻声道。
唐未济顿了顿,“人总是会变的。”
“师兄经历的那些事情我都知道。”洗小净轻声道:“还请师兄万不可变得更坏,务必降服心猿,拴住意马。”
“这好像不是你们儒家的话吧?”
“世上好的道理总是共通的,我家先生对佛学同样研究颇深。”
“所以这是王圣人让你带给我的话?”唐未济把手里的那本《传习录》放下,双手放在膝盖上,端坐着居高临下问他。
从洗小净的角度去看,只看见唐未济的身形挡住了那一点微弱的烛光,像是魔神一样投射下来,一张脸半黑半光,压迫力十足。
洗小净低下头,惭愧道:“愧对师兄,我也很想说是先生说的,但君子不失足于人,不失色于人,不失口于人。是故君子貌足畏也,色足惮也,言足信也。”
“甭给我说这些听不懂的。”唐未济恼怒挥手,“知道我没读多少书,诚心的是吧?”
洗小净一时间不知道怎么说话了都,憋红了脸,憋了半天,“君子……不撒谎。这话不是先生说的,先生不知道师兄会经历这样的事情,是师弟斗胆请师兄恪守本心。”
“那你是在教我做事咯?”唐未济的话里透着淡淡的威胁与霸气。
“师兄说笑了。”洗小净苦笑了一声,明明知道唐未济在这个地方根本没有丝毫战斗力,在这种气势下他却依旧莫名头皮发麻,“师弟只是多嘴提醒一句罢了。”
“行了。”唐未济突然收起那逼人的压迫力,挥了挥手,“你专门过来总不能是和我说这些话的吧。”
“来看看师兄……”
“还有呢。”
“还有……”洗小净挠了挠头,倒像是在先生面前做错了事情的学生,“我这次来天都,先生说圣皇有可能问我劳军人选的,我在宫内等了一些时间,后来圣皇问我的时候,师兄已经被拘到这里了,若是我早些说……我心中难安,若是我早些说的话,也许这些事情都不会发生。”
他很是愧疚,说着话脑袋都低下去了。
唐未济看着他,突然就想到了自己第一次见到他的场景。同样是在天牢,那会儿因为春雨宴一事,他和霜月躲在一处暗暗的地方看着他,看他到底是真君子还是伪君子,事实证明洗小净不愧是那位圣人弟子。
那天的情景与今日的情景叠加在一起,原本对外面那些人满腹怨气的唐未济莫名变得安静下来。
不管怎么样,相比较自己而言,这世上终究还是有值得一看的真正的美好的。
他叹了口气,探过身子轻轻拍了拍洗小净的肩膀,“这件事情与你无关,只是我得罪了一些小人罢了,有你没你都一样。”
他“呵”了一声,想到自己当初在午门说的那句话,忍不住低声说了出来,“这一切不过是利益的交换罢了。”
洗小净抬起头,有些茫然。
唐未济摇头道:“无妨,我在这里不会出什么事情的,倒是出去之后……若是有可能的话,我还得让你帮帮我才行。”
洗小净点了点头,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师兄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事情但说无妨。”
“你去帮我……”唐未济凑近了他,轻声说了一些话,拍了拍他的肩膀,“记住,最重要的是要试探圣皇的口风,能做到么?”
洗小净就像是接到了一个无比重要的任务,站起身来面容无比严肃,“师兄放心,我定然会全力以赴。”
唐未济看着他的认真脸,不禁好笑,跟着吩咐道:“记得一定要去告诉瑾公主一声,就说我在这里是意料中的事情,不会出什么事,让她别担心。”
洗小净点了点头,“那师弟便告退了。”
“行了,去吧。”唐未济重新坐回那个角落,拿起了那本书,嘴里嚷嚷着,“下次来的时候去长安街老杨记烤鸭铺,给我带一只片皮烤鸭回来。”
洗小净摆了摆手,牢头迎了上来,唐未济这里很快便被阵纹重新封锁,连只苍蝇都飞不进来。
……
“杀了唐未济。”
天心做梦都没有想到,见到老太师的时候从对方嘴里听见的第一句话竟然是这个。
他下意识回问道:“什么?”
“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已经赢定了?上河园的夜宴没得到我的允许就敢去,秋蟹的味道够美吧,桂花的香气也够浓郁吧?你很享受?”老太师坐在椅子上,姿势和鉴侯没什么区别,给天心带来的感觉却是截然不同。
他恍惚了半晌才意识到老太师是在训斥他。
他心里顿时生出一股怒意,正要回怼过去,突然见到外面闪过一角白袍。
天心定眼看去,心中顿时大惊,忍不住低呼一声,“师父,您……您不是不能进天都么?”
老太师冷哼了一声,训斥道:“你知道什么?”
天心回看过去,老太师睁开眼睛,暗室中像是闪过一道剑光,刺得天心忍不住眯上眼。他心中惊骇莫名,到嘴的话收了回去。
老太师却也似乎只是一瞬间的威势展露,紧跟着站起身来,走到白袍人的身边,错开身形的时候顿了顿,沉声道:“他不知道轻重,你是知道的。圣皇根本不想杀唐未济,他没有得到我的允许把事情搞成现在这个样子,得罪的就不仅仅只是唐未济了。他连圣皇一起得罪了,你知道我从来都是站在圣皇这边的,包括你也是一样,你把道理给他说清楚,我不想再有下一次。”
白袍人微不可查的点了点头。
老太师继续说道:“我要唐未济死,就死在刑部大牢,我不管你们用什么手段,哪怕是你亲自出手,他必须得死。事后散出风去,就说唐未济心生愧疚,畏罪自杀,除此之外,这里的事情一件也不要透露出去。”
白袍人再次点了点头。
老太师出了门,天心低声呼道:“师父。”
“跪下!”白袍人一声怒斥,书房里顿时安静下来。
天都这个秋夜格外的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