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咚咚!”鼓声让城楼都跟着震动,越发急促起来。
之前还在附近看热闹的许多血修已经拖着身躯再次踏上城楼,最终只留下那些已经走不动的和刚刚被替换下的血修。
年轻人刚被替换下来,不用再去城楼,称心似乎也没要动的意思,两人对峙着,只余下那鼓声“轰隆隆”作响,带着节奏,搅得人气血沸腾,心烦意乱。
年轻人坐在地上,那柄刀已经被斩到一旁,陷在泥尘之中。他极其狼狈,身上的伤洇出的血迹越发明显。然而他依旧瞪着称心,明明本不是一个力量级,他的眼神看起来却更像是强势的一方,要吃人。
称心看着他的眼神,不止为何竟然有些恐惧。这种恐惧自然不是因为面前的年轻人,而是因为他说的那些话。
从黄龙人死了之后,称心与这个世界牵系着的纽带也许只有唐未济与小木鱼了。其中更重要的自然是唐未济,她视唐未济如兄如父。若是唐未济真的做出了这些事情,真的做错了事情,那她应该怎么办?
她罕见地有些手足无措,那一往无前的剑意自然也变得晦涩胆怯。她扫向周围,看见的那些伤兵的眼神无不空洞,他们看着她,目光纵然麻木,其中表达出的意思却是与年轻人一模一样的。
他们觉得罪魁祸首就是唐未济。整个剑南道防线的人也许都是这么想的。
若不是唐未济贸然偷袭开启了妖族战端,人族何至于在没准备好的情况下进行终战;若不是唐未济不尊军法妄自行动,剑南道战局何至于糜烂如斯;若不是他烧毁了大量的血藤种子,妖族何至于破釜沉舟,不管不顾猛攻累月。
一切都是因为一个叫做唐未济的少游侯因为自己的私心而挑起的战祸,却连累得几十上百万人在这里丧命。
“他要去送死,那他自己去,何必把我们拖入泥潭。”
“他若是死了,那是便宜他了,以他的罪行,被千刀万剐都不为过。”
“他就是该死,这种野心家草菅人命,狂妄自大。”
明明很安静,这种窃窃私语声却不绝于耳,仿佛是每个人心底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没有因个人喜好所表达出来的恶意,全是发自内心最深处的痛恨与怒斥。
“他这么做,自然有他的深意。”称心都觉得自己的话语那么苍白。出于某种自尊或者说执拗,她不愿意用强硬的手段逼得对方承认自己错了,而试图用言语来反驳他。
年轻人冷笑了一声,“跟我有什么关系。”他冷冷道:“反正我都要死在这里了,他怎么样跟我有什么关系。”
他的漠然与不在乎让称心再一次感到生气,称心正要进一步反驳他,就听见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剧烈的爆响,紧跟着听见“轰隆”一声,城墙猛烈震动了一下。
称心转过头,听见有人高声叫嚷着,“不好了,妖族攻上来了,妖族上来了,城破了,城破……”
话语声戛然而止,紧跟着整个阳关的残缺阵纹突然显现,像是绷紧的琴弦,猛的炸开。
称心吸了一口气,咬了咬牙冲向了城头。那个年轻人撕扯开自己的衣服,包扎好自己的伤口之后义无反顾跟了上去。
“杀!”他凄声叫着,像是被逼到绝境的山羊。
……
“剑南道传来讯息,他们已经支撑不了多久了。”
“极北之地的军队呢?”
“陛下不发话,他们只能驻守极北之地,不敢擅离职守。”
“多事之秋,谁也不知道妖族会从哪里攻打过来,陛下的决定没有做错。龙渊卫呢?他们不是赶往剑南道了。”
“以他们的速度,赶到剑南道怕是来不及。”
“那铁甲卫呢?”
“冥河妖族兴风作浪,铁甲卫辛苦驻守,离不开。”
“荒谬!”老太师猛然摔碎了那墨玉砚台,眉毛倒竖,“我大唐百万里疆域,就连一支可用之兵都没有了么?”
“太师息怒,太师息怒。”兵部尚书急忙欠身扶住老太师,苦口道:“妖族来势汹汹,如今大青山深处需要重兵驻守,剑南道风池那边也要防着妖族暗度陈仓。剑北道妖族纵然安平,却也不知道他们还有什么打算,不得不防。除此之外,浮池之渊防线可不止剑南道一道,流沙府与南漠沙海的妖族同样也不少,只是各属不同妖祖,难以齐心罢了。另有白骨渊海,冥河,大雪山等等妖族各自窥伺,我大唐所用之兵难以调动实属正常,非人力所能及啊。”
天心站在老太师的身侧,冷眼看着兵部尚书说话,心中盘算了许多,却也不得不承认他说得有道理。
他因为酒馆的事情与妖族有过合作,比如归山圃的那场刺杀。之后老太师强行让他断了与那边的联系,以“非我族其心必异”拒绝了他火中取栗的建议。妖族的大致情况他是了解的,甚至比朝中的许多大臣了解得都多。如今的情况在他看来已经是无计可施,大唐处处烽火,危如累卵,却不知道那位圣皇会怎么做。
老太师把他带在身边自然是要让他学一些东西的,天心没有说话,只是听着。
老太师只让兵部尚书过来,自然是与他私下说战事,以这种层次的会面来看,没准是圣皇的意思。
两人切切谈了许多,从各处的兵力布置和作战策略细说。兵部尚书本是神机阁出来的一位老将军,对这些都对答如流,天心不得不承认老家伙有一手的,四处安排都极为妥当,若是双方兵力对等的话,大唐可以继续拖下去。
奈何妖族的战斗力远远超过人族,于是大唐的兵力便显得捉襟见肘起来。在他看来,继续这么拖下去,整片战场都会一步步被妖族蚕食掉,最终人间失落。
为今之计,只有收缩兵力,猛攻妖族一处,就像是攥起拳头才会更有力量。
果不其然,没说多久,老太师便说话了,“百景城与宣威城那边情况如何。”
“两地情况尤为紧迫,宣威城还好,妖族被少游侯的袭营搅得失了锐气,纵然占据上风,却也没有摧枯拉朽,倒是百景城最是凶险。”
提到唐未济,天心的眉眼中顿时带了一些阴郁,他没说话,只是心中不痛快了起来。
“有军队赶过去么?”
“龙州府倒是有一支军队赶往百景城。”
“行了,让他们不用去了。”
“这……这是为何?”老尚书目瞪口呆。
“战局糜烂,坚城不在,他们去了也于事无补,反倒是平白丧了性命。让他们往回收缩阵营,同时安排剑南道各地百姓开始后撤,收缩防线,妖族需要血藤才能推进,我们便拉长战线,慢慢找机会。”
“可若是如此的话。”兵部尚书急得猛地站了起来,摊开手,咧开嘴,连帽子都歪了,“那剑南道沿线的战士岂不是就这么被白白放弃了?”
“用兵者岂能有妇人之仁。”老太师冷静道:“他们的死是造福千秋万代,若他们泉下有知,定然只会欣慰。现在已经没有多余兵力去帮他们,为了不让我大唐后院起火,也只能委屈他们了。”
“将士们前线用命,若是知道这个消息,怕是要寒了九军之心啊。”
“那就把这个消息捂死了,与手底下人说清楚,就说得到线报,有妖族小股队伍偷偷进入了剑南道,剑南道兵力不足,为防止我大唐百姓横死,只能带着他们往后撤。”
“这……”
“你还在犹豫什么?剑南道可以放弃,那些将士可以放弃,但我大唐不能弃,人间不能弃!为了守护人族,这是我们必须要做的事情。”
老尚书额头上满是豆粒大的汗珠,也曾经历过鲜血与战火锻炼的老尚书用几乎是哀求的语气轻声说道:“这,这是要下地狱的啊。”
“已经这当口了,我们不下地狱,谁下。”老太师咬牙问道。
老尚书呆立片刻,久久一甩袖子,与老太师行了一礼,踉跄着离去。
老太师依旧躺在椅子上,藏在黑暗中,只有那手指停在桌面上,指节与桌子轻轻碰撞,发出“咚咚咚”的声音。
天心看着他的背影,突然觉得一阵口干舌燥。他在南海的地位尊崇,白衣人教会了他许多东西,同样也有一些权谋之术,但他从来没有体会过像老太师这样的大权在握的感觉。
他一句话也许可以决定几百人的生死,但老太师的一句话,整个边境将死去几十万人。这种感觉让他震惊,惊惧,但紧跟着就是无限膨胀的野心和痴迷。
“你在想什么?”老太师突////////问道。
天心心中一惊,定了定神,小声问道:“这是圣皇的意思么?”
老太师笑了笑,“这不是你应当知道的事情。”
“是。”天心扮演好自己的角色,几乎已经养成了对老太师的话不加质疑的习惯。
“这些天学到什么东西了?”
天心舔了舔嘴唇,“权力。”
“权力?”
“个人勇武终究比不上权势。”
“你能明白这一点已经很好了。”老太师感慨道:“有些话说一说很容易,真想搞明白却不简单。有些人一辈子都不能体会到任何一句话的精髓,糊里糊涂活着,糊里糊涂死了,在我看来,他们的生死都没有意义。”
天心沉默了一会儿,不知道这是不是老太师在与他解释他方才的做法。因为不确定,所以没有回话。
“府上修心这么长时间,还想着那个唐未济没有。”
“未有。”天心心中又是一动。
“是么。”老太师不置可否,意有所指,“不管你还在不在乎他,反正他不可能活着回来了,你有更重要的任务,目光放长远一些,不要再去在乎这些细节了。”
天心应了声。老太师挥了挥手,“行了,我乏了,你自去了吧。”
天心告辞,走出屋子,关上屋门的那一刻他悚然一惊,浑身冷汗如同浆涌,他瞬间多了一个念头,一双腿差点没软坐在地上。
老太师放弃了边境几十万将士与平民的性命,到底是为了大唐,还是仅仅只是为了断了某些人的退路,确保那个杳无音讯的少游侯彻底死在剑南道?
只是为了让他一个人死么?
天心面色苍白,只觉得喉咙里像是有什么东西要涌出来,他颤颤巍巍把手从屋门上拿开,小心翼翼地倒退着走到院子里,而后像是觉得那屋内有厉鬼一样仓皇逃走了。
……
杀!
杀!
杀!
称心手中的剑上下翻飞。正前方有妖族注意到了她,向着她冲过来。她左右手同时刺出,而后一剪,两柄剑飞出两道寒光,都是上清剑意。
那妖族用拳头抵挡在剑光之前,被斩断了一条臂膀,像是一头牛一样继续往前冲,却被称心贴身连续刺在心口,只听“唰唰唰”的声音一阵响起,紧跟着就有血沫从那妖族的口中泛出,与此同时他也倒在地上没了呼吸。
称心松了一口气,用剑支撑着身子,大口喘着粗气,茫然往四下望去。
阳关之上已经到处都是妖族,人族所剩无几,那些妖族所过之处就像是旋风,留下一地残肢鲜血。
阳关已经守不住了,剑南道完了。称心心里头突然冒出了这一句话,她有瞬间的茫然,不知道自己应当怎么办,但她旋即便回过神来,坚定了目光,再次冲入妖族之中。
血肉翻飞,很快有妖族注意到了她,前后包抄过来,称心反手斩杀了一头妖族,但自己也陷入了苦战之中。
一头妖族靠近她的身后,想要偷袭,一拳挥出,却只听“叮”一声脆响,半道被一柄长刀挡下。
称心回过神来,扭头便是一剑劈死了那头妖族,定眼一看原来是城下的那年轻人。
他气喘吁吁,浑身上下血葫芦一样到处都是伤口,似乎连站都站不稳了,唯有那目光仍旧如狼一般凶狠。
称心帮他逼退了身前的两名妖族,扶住他的肩膀,“还能打么。”
年轻人虚弱笑了笑,只是眨了眨眼睛,眼皮子似乎都睁不开了。
“跑不了啦。”他讥笑道:“都是因为你维护的那个少游侯。”
“杀了他们。”远处响起妖族的呼叫声,高亢空远,“一个不留,我们杀光这群人族!”
称心提着剑,扶着他坐下,半伏着身子,双剑一左一右笔直横在路上,看着那群妖族。
“你走吧。”年轻人虚弱道:“我不稀罕你救我。我已经是要死的人了,你实力不弱,赶紧走吧。”
称心没有说话,那群妖族将他们团团围住,知道称心是硬茬子,不着急动手,称心要拖,他们乐得如此,只是等着远处的妖族杀光对手过来支援。
“他不是你说的那样。”称心咬着嘴唇,艰难说道:“他必然有自己的理由。”
“他是不是,不是你我说了算的。”年轻人轻蔑看着她,“天下人都这么说,你要让我相信他,可以啊,你让他自己出来解释?”
称心攥紧了手中的长剑。
天大地大,他也许都已经死了,怎么让他出来。再说即便让他出来,这种事情又怎么解释?剑南道战局已成定势,他说的话又有谁会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