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瑾公主绝不会前往浮池之渊,他们想要打到天都会花费很长的时间。”唐未济摇头道:“我不信。”
移洛看着他,笑而不语,唐未济脸色缓缓变得凝重起来,他像是想到了什么,沙哑着嗓子问道:“大青山?”
移洛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我只是猜测而已。”
唐未济沉吟片刻,“你能给我什么。”
“一本书。”
“一本书?”
“不错。”移洛补充了一句,“是师父走之前留下来给我的,上面写了一些他对于大道的简单认知。”
九祖的大道手札!
唐未济瞬间明白了移洛说的是什么。既然是九祖离开妖界时候给她的,又怎么会如她所说是什么简单认知。九祖修行的是因果道,唐未济不知道这是不是与他之间的因果。
他只知道因果道极其晦涩难懂,即便是他也只能在量上多做积累,期待有一天量变引起质变。若是能得到九祖的大道手札,他在因果道上的感悟必然突飞猛进,这不能说明什么,但也许能够让他在妖祖行动之前获得一些自保的能力,至少让他不会被困在元龟岛。
只是一切还只是猜测,唐未济的阵印对妖族的能力提升是巨大的,只要给了移洛,剑北道的妖族必然无恙,相比较而言,大唐这边的老朽三仙怕是要多有损伤,若是不作限制的话,移洛提升那些天仙境大妖的实力,让他们一路攻打到天都都不是没有可能。
一面是整个大唐、整个人间的安危,一方面却是出白骨海去救瑾公主的资格。哪怕人族已经驱逐了唐未济,觉得他们是异类,觉得他们不再是人族,当这个选择赤裸裸放在唐未济面前的时候依旧是那么艰难。
他沉吟片刻,缓缓摇了摇头,“不够。”
“不够?”
“不错,”唐未济摇头道:“我不可能给你最高等级的阵印,我可以给你阵印,但必然是有缺陷的,只能让你们用做自保。”
“你还担心这些。”移洛嘴角露出讥诮的笑容,“我还以为你更喜欢当妖祖呢。”
“我不喜欢人间,但它终究是人间。”唐未济向后倚在椅子上,“就像我喜欢妖界,但再怎么喜欢,它仍旧还是妖界。人不能忘本,不知道你们妖族是不是也是这样。”
“我知道你也是因果道入三元境,若是拿到手札,潜心修习,达到道仙境指日可待,这东西对于你来说可以阵印重要多了。”
“人间不是我的人间,但是她的人间,我可以不帮她,却也不希望给她添堵。”
“好吧。”移洛沉默了片刻,缓声道:“你要清楚一点,从你当上妖祖的那一刻起,你已经回不到人间了。即便你想回去,即便人间那些人不在乎你的身份,妖界也绝不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存在。”
“多谢。”唐未济这句话是发自肺腑,“但是有些事情,我过不去心里这一关。”
他抬着头,眼睛明亮清澈,仿佛山间阳光下跳跃的溪涧。移洛看得失了神,回过神来的时候低垂下目光,“我可以答应你。”
唐未济笑起来,“成交。”
他起身要走,移洛却显得有些迟疑。
“怎么,还有什么事?”唐未济疑惑看着她。
移洛绝美的那张脸上浮现出一种初看悲哀、细看却又分不清是什么的表情,一度让唐未济误以为她是在担心自己。
“因果道不比其它,修炼起来要慎之又慎,手札到手,切不可贪功冒进,要稳扎稳打,别怕慢。”她看着唐未济,一字字说道。
唐未济笑了笑,点了点头温和道:“我知道了。”
他转身离开,没注意到背后移洛的那目光越发悲哀,像是冬日里化不开冰的布满了灰白色雾霭的小湖。
不管元龟岛怎么变,水墨云台依旧还是水墨云台的模样。明珠站在雪白云气中,背对着唐未济,婀娜如烟雾中的杨柳枝。
唐未济摸了摸鼻子,悄悄换了个方向,蹑手蹑脚像是做贼一样离开。
岳浣纱和季志文都想要见他,唐未济正好也想见见雪娃娃,还有一些重要的事情要去做,他可没时间和一个女妖耗在一起。
然而明珠并非是一般的女妖,她好歹也是玄仙境大妖,必然是听见了唐未济的动静的,她微微侧了侧身子,本来是想要说些什么的,但感受到唐未济换了个方向,她顿时又不动了。
她不动,微微偏了一下身子的动作却又逃不过唐未济的眼睛,他莫名有些心虚,稍稍顿了顿,却仍旧从另一个方向离开。
移洛从屋子里走出来,看着唐未济消失在视线中,轻声道:“我说过,你终究什么都得不到的。”
“我没赢过你,但这件事情和输赢没关系。”明珠背对着她,声音变得冷静下来。
“你误会了。”移洛坦诚道:“你要赢的人不是我,是远在大唐天都的瑾公主。”她顿了顿,说道:“瑾公主活着,你什么都得不到,瑾公主死了,那么更没有任何人或妖能代替她的位置。
“他们两个,从还没入世的时候便是一种羁绊啊。”
明珠抿着嘴,倔强咬着牙,捏着掌心的一团云雾,越用力,那雾气散得越快,自指缝间窜出去,像是一条条白色的小蛇,须臾不见。
唐未济原本是想要去见岳浣纱的,毕竟人家现在是与他一样的妖祖,面子还是要给的,元龟府一行也是规规矩矩的,没给他带来什么麻烦。结果刚走了没两步,就看见不远处拐角那乳白色的云层中鬼祟探出一颗圆滚滚的雪白雪白的脑袋。
白色的脑袋上面插着一根干瘪的胡萝卜,两颗黑色的眼睛像是珍珠一样滴溜溜转着,仿佛黑线画成的嘴巴歪歪斜斜,正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看。
唐未济不禁失笑,那不是雪娃娃还是谁。
雪娃娃注意到了唐未济的视线,眨巴了两下眼睛,唐未济左右看了看,装作一本正经的样子朝那边走。雪娃娃下意识缩了缩脖子,却又瞪大了眼睛,使劲嗅了嗅,嘴巴拉长而后又变成了锯齿状。
说实话雪娃娃并不弱,天生异种,天赋异禀,但他看见唐未济的时候仍旧会觉得害怕。这是妖祖源丹对异种妖族的压制力,要不是它潜意识中觉得唐未济可以亲近,他甚至都不敢靠近。
雪娃娃见到唐未济往这里走,顺势往后退了两步,却又定住脚步,疑惑地看向他,他用那种极软糯的声音迟疑问道:“朱,朱颜……”
“我乃十一祖,季志文在什么地方,带我去找他。”唐未济板着脸。
雪娃娃漆黑的眼珠子黯淡了下来,他仍旧不死心,想要朝唐未济这里靠近一些,雪白雪白的爪子落在地上,稍稍止住,怯怯抬头又缩脖子,蔫掉的胡萝卜还在他的脸上晃了晃。
“朱颜兄,还是不要逗他了。”季志文在前面露出一颗脑袋,苦笑了一声,“还是说我也要称呼您为十一祖。”
唐未济眉毛一挑,不怒自威,看着季志文一言不发,看着他都开始发憷、怀疑自己是不是猜错的时候,他突然哈哈大笑起来,一把抱住了雪娃娃,“这么长时间不见,厉害很多了么。”
雪娃娃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两颗圆滚滚的黑色眼珠化作了弯弯的月牙,扑在唐未济的怀里叫着,“糖,糖,糖……”
唐未济随手扔了几个万物生长的阵印给它,雪娃娃眼睛“唰”一下眯成了一条黑色的缝,一口将那几个阵印吞入腹中,大嚼特嚼。说来也是奇怪,按理说雪娃娃和小火应当是属于同一种生物,但这万物生长的阵印对小火却不能起到什么作用,不知道为什么,不然的话小火现在最起码也已经是玄仙境。
季志文跟在唐未济的身边,毕恭毕敬的样子。
“算了,大家都是老熟妖,你们又不是第一天认识我,我和瀛龟前辈好歹也算是有生死之交,如今又都是妖祖,还客套这些事情做什么。”唐未济摆了摆手,“不用跟我这么客套。”
季志文笑道:“话虽然是这么说,但我爷爷若是知道我敢对十一祖不敬的话,怕不是要把我的皮扒了。爷爷若是知道十一祖竟然是您,还不知道惊讶成什么样子。”
他顿了顿,问出了那个一直萦绕在他脑海中的疑问,“我只是有些好奇,十一祖之前不是朱雀血脉?如今怎么……”
唐未济哈哈笑了一声,“是一门秘法,隐藏身份所用,你不用多想。”
季志文点了点头,不再说话。
“你放心,之前允诺你的事情我会让专门的妖和你进行对接,七祖门下的妖想什么时候进入元龟府都可以,但绝不能光明正大过来。如今我的情况你也知道,你们若是不急的话那就再等等。”
季志文点头恭敬称是。
唐未济突然笑了起来,“一位妖祖的承诺重如泰山,还不至于让你疑心我会说话不算话,我看你过来主要是为了看一看我到底是不是朱颜吧?”
季志文忍不住笑了起来,“还请十一祖见谅,这件事情对于其他妖来说算不得什么,但对于我们不夜城来说委实非常重要。不瞒十一祖,知道您到底是不是朱颜,对我爷爷的判断有很大的帮助。”
“我走之前瀛龟前辈就一直在炼化妖祖源丹,如今还没有炼化完全么?”
“茶瞳妖祖并没有彻底炼化妖祖源丹,还有许多地方未曾摸索,爷爷要多花一些时间,只怕最近的事情是赶不上了。”季志文满怀歉意。
“不夜城如今是你在做主?”
“对。”季志文解释道:“城内不是没有天仙境的大妖,但七祖位置刚动,他们此时有太多异动容易引起误会,所以您知道的。”
唐未济沉吟了片刻,“既然如此的话,我需要你帮我一个忙。”
“您说,我不敢保证什么,但我绝对能保证您的话一定传达到我爷爷的耳朵里。”
“什么忙?”季志文严肃起来。
“在不夜城散布谣言,越恶毒越好,让不夜城的妖族对我表达出足够多的敌意,最好引起其他妖祖手下的妖一同敌视我,必要的时候,你甚至可以说七祖凭着身死也要将我在白骨海中击杀,若是能把我从妖界逼出去那是最好。”
“啊,这。”季志文一下愣住了。
“放心,我心里自有计较。”唐未济闭着眼睛在心里盘算着,“妖祖之中,对我彻底表露敌意的差不多都在这里了,七祖的态度可以左右剩下的妖祖。妖祖下场太多,局势太乱,对于我来说并不是什么好事,我的身份才是最大的软肋。猫舍可以亲近人间,但十一祖绝对不可以是人族。”
“七祖的身份才是最重要的,他是瀛龟一族。他若是连同整个不夜城对我表达敌意,那就妙了。我若是不想暴露人族的身份,最好就是呆在白骨海,但现在的情况很明显了,明日飓风会议若是真要对人间动手,那么我被逼无奈去人间总比反常冲出白骨海要好。”
“需要隐藏身份,要么就一文不名,要么就让我站在谣言的巅峰,真真假假的谣言混织在一起,才是对我最好的保护。谣言从不夜城中出来,即便有妖族应和,在不夜城没动手之前,这些老奸巨猾的家伙绝不会先一步动手,进一步保障了我的安全。”
“而且七祖代表了那些未曾下场的妖祖,七祖说话,他们必然不会再多此一举开口。真到了关键时候,七祖与我之间的关系没准会是一步妙棋。”
他心里想着,其实已经铺好了要去人间的后路。全天下的妖都知道他十一祖现在最好呆在白骨海不出去,人间打成什么样子能比他的命重要么?他现在是妖界公敌,但没有谁愿意当那个出头鸟。
七祖就很好么,七祖这么一说,配合他瀛龟的身份,妖界的这些妖难免会认为他是不是与老龟有什么联系。庇护十一祖的壁垒消失,然后十一祖“被逼无奈”退走人间也合情合理。
季志文哪里知道他在想这些,糊里糊涂答应了下来。
唐未济又找了一圈,没找到岳浣纱,后来才知道她等了他一会儿,见他没动静,已经离开了猫舍回到了蝶女宫。
蝶女宫如今也在白骨海中, 不过与猫舍刻意保持了一段距离,唐未济也不想在这种微妙时候找上门去。
回去安排猫舍的事情,除了鲁直将要突破,买剑似乎也在之前的行动中受到了莫大的好处,竟然有即将突破天仙境的征兆。
这比起他之前说的可能是在明年要早了许多,唐未济看出买剑似乎有些急切了,却也没法说什么,知道这是为了保护他的安全,心中感激,修炼越发刻苦。
阵印的刻画方法他自然是要用心梳理出来的,许多地方要写得晦涩一些,甚至需要多作改动。这些东西可不是给他们自己用的,这写东西一个不慎能毁了整个人间。
唐未济不想瑾公主死,却也不愿意看见她伤心。人间不是唐未济的人间,却是圣皇的人间,是瑾公主的人间,是她的家。
阵印的改变对于唐未济来说已经不算什么了,他很快给移洛送了过去,此时天还没有黑。
移洛很是爽快,将手札给了他,但临行之时那意味深长的眼神却让唐未济心里总有些惴惴不安。
他把手札拿到手大略看了一眼,生怕她在其中做什么手脚。然而这份手札却是出乎意料的干净,干净到唐未济甚至找不出一丁点的缺点。
移洛虽然是二祖的弟子,但不知为何她修行的并非因果道,唐未济以自己对因果道的了解与手札相互印证,证明这份手札绝对没有被更改过一点。
要知道他的感悟多来自于九渊的记忆,移洛是不知道这一点的。她想错了一点,唐未济拿到这份手札之后不是突飞猛进,而是如虎添翼。
对于别的修炼因果道的人来说,这份手札等同于无上宝典,给他们指明了前进的方向,但对于唐未济来说,配合他体内的九祖的记忆,这份手札简直就是作弊器。
许多他并不明了,也许要等着记忆中莫名冒出来的疑问可以按照手札中的方法按图索骥。如果说九祖的记忆是全天下最厚、最复杂的书的话,那么这份手札这是给这本书加了一个目录。
目录看似不起眼,但对于一本书来说却是重中之重。
唐未济检查完了玄武营的状态,安排好九座元龟岛的防御,把手头的事情全都交给了朱仲春之后,全新投入到了对手札的研究当中。
九渊不愧为二祖,因果道许多复杂的东西在他的手札之中以极为平常的话语述说出来,颇有一种大道至简的韵味。唐未济甚至还从其中找到了许多被他忽略、甚至困扰了他很久的一些问题。
一些细节被着重标注,这些细节最容易被忽略,但忽略了他们,因果道的威力天差地别。
这份手札给唐未济打开了眼界,让他知道原来真正的因果道是应当这样用的。
他扑在了手札上,如饥似渴阅读每一个字,如获至宝,将每一分每一秒都扔在上面。他很久没有像现在这样投入过了,上一次这么投入还是在守望者森林,那一次他用了几十天的时间掌握了石村所有的阵印。
即便是上一次悟道,那也是为了更改刻画阵印,接待伯剑的时候甚至还会一心三用。他的心神迅速消耗着,又在心湖之中被补充。他整个人似乎都来到了一个极其奇妙的世界。
他从地上抓起一把土,那把土莫名就变成了水,这些水还在荡漾着,下一秒钟又变成了光,光芒之中诞生出生物,那些生物最后又化作了尘土。
生生不息,道韵不止。
触类旁通之下,他的脑袋后面出现了一枚浑圆阴阳鱼,阴阳道道印竟然也在这个时候被触动,开始发生蜕变。
阴阳道来自于十一祖的妖祖源丹,这是上古突破天仙境的大道,如今大道更迭,天地不同,所以哪怕是天仙境的大妖,感悟到了一定的境界之后也会凝滞。
唐未济的感悟却仿佛是喝水一样轻松自然,一路横冲直撞,那阴阳鱼的图案越发灵动起来。
越是研究,因果道道印越是璀璨,到后来的时候化作一枚灰蒙蒙的实体道印出现在了唐未济的额前,竟然在唐未济没有召唤的情况下自发显形。
因果道与阴阳道之间竟然建立起了朦朦胧胧的联系,阴阳道的阴阳鱼缓缓转动起来,像是一方小小的磨盘,磨盘里面放着的东西就是此方天地大道。
这还没完,紧跟着出现的是剑道,那些锐利的剑意先是散乱如同棉絮,但紧跟着被那因果道的灰蒙蒙的光照耀,它们凝聚在了一起,化作钢针一般。
那其中又有冰雪剑意,又有上清剑意,一者雪白一者灿金。它们微小渺茫,在阴阳道之前如同连接阴阳鱼的那一根线,但气势却越发凝结古拙。
宝物自秽,这些剑意竟然也开始自秽。
阴阳鱼磨盘吞食了周围的许多大道,而后便落在了唐未济的身上。唐未济闷哼一声,眉头拧起,竟像是落在了磨盘之上,坚不可摧的肉体开始扭曲,竟然在这种时候被进一步打磨。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今夜出现了罕见的星光,星辉洒落在水墨云台的烟气上,洒落在白骨海的血煞气上,洒落在那些间或从缝隙中钻出的浪花上。
元龟岛不知不觉已经变得寂静一片,天地万物,包括最本真的、没有生命特征的石头都开始感应到了这里似乎在不知不觉发生着什么事情。
唐未济一寸寸被磨成了肉酱,那灰色的道印稍稍一动弹,他又化作原来模样,前者为果后者为因,又以阴阳道生生不息,他的肉身在这种时候飞速强大着。
一直到那冥冥中的感应到来,唐未济睁开眼睛,只觉神清气爽,心如明镜,再无半点彷徨。
他知道,飓风会议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