仇绍踏进酒吧时,周垚正趴在一张小桌上,垂着头,头发散落下来,看不清神情。
仇绍人还没走近,她就坐起身绷直了背,仿佛感应到什么转过头来,一双大眼睛像是森林里迷离的小兽,盯着他。
阮齐背对着周垚,刚好拦住仇绍的,飞快的说了几句话。
仇绍侧头听着,没什么表情,一双黑眸却笔直的望着周垚。
直到阮齐拍了拍他的肩,又回到吧台后,周垚也离开了小桌,朝仇绍走来。
周垚走得很快,越过仇绍时,他只觉身侧的手被用力一抓,她脚下不停,拉着他就往外走。
周垚的手很冰很凉,仇绍反手握紧。
后来驱车返家的路上,周垚都没有说话。
仇绍时不时看向周垚的方向一眼,她从始至终都是那个姿势,一手托腮撑着车窗,迎着灌进来的夜风。
直到车子驶进小区的隔壁街道,周垚轻轻吐出两个字。
“停车。”
声音又低又哑,很快就被风声吞没。
可仇绍听到了。
他踩下刹车,将车驶向路边。
街道两旁是郁郁葱葱的树,新冒出了枝丫不如夏季那样绵密,被风吹着沙沙作响,一大片零零落落的影子傥荡在车顶。
周垚突然动了,她一把扯开安全带,向仇绍扑过去,一大腿跨上他的腰,那长裙碍事,被她用力撩开。
与此同时,仇绍按下车窗控制键,两侧的窗户缓慢合上,密封。
他的座椅本就调到距离方向盘最远的距离,她纤细的腰身挤进来游刃有余,可他仍是伸出一手抵在她的背和方向盘之间。
四目相交,他漆黑的眸子里点了一把火。
她的唇肿了,张着喘气,头发披散下来,凌乱的性感。
她难耐的扭动腰身。
仇绍出了声:“周垚!”
她停了,一双大眼瞪着他。
他问:“我是谁?”
半响沉默。
周垚突然反问:“你以为我喝醉了?是个男人就上?”
仇绍不再说话,闭了闭眼,胸膛起伏缓和着呼吸。
周垚:“放开我!”
仇绍松开手。
周垚撑着他的肩膀就要走,他的双手却突然掐上来,握住她的腰。
周垚声音很冷:“我改主意了,不是非你不可。”
仇绍突然出声:“别动。”
那嗓音又低又柔。
周垚不动了。
原本掐抓她腰身的手,开始挪动,搁着t恤顺着背脊一路黏上来。
来到脖颈,拨开她的发。
他眸色渐深,舔了舔唇角,将人扣进怀里。
周垚双手推着他的肩膀,却推不动,这才感受到他的力量。
“你是吸血鬼么?”
她以为他要做了,可他没有,就只是啃那一处。
仇绍挪开唇,黑暗中那薄唇似乎也变厚了,他舔着下唇,嗓音沙哑性感。
“消毒。”
周垚静了一秒,半响漾出一抹笑,仿佛深夜绽放的彼岸花,散发着撩人的毒性。
先前在包厢里,封良修咬过她脖子。
她的皮肤一掐就留印,封良修那一咬肯定留了印子。
仇绍的手缓缓滑过她的背脊,在脊梁处上下摩梭着,极有耐心。
“猫狗都是这么疗伤的。”
糟糕且急于发泄的情绪渐渐沉淀了。
周垚贴上去,柔软的胸脯就抵在他胸膛上。
“你这么疗伤,伤的更重了。”
低哑的声音贴上她的耳垂。
“他还碰了哪里?”
周垚先是一顿,随即轻笑着将脸埋进他肩窝,不说话,却拉过在背后安抚的一双大手,握着手腕,带进衣服里。
周垚软靠在他肩上喘气,半闭的眼有些湿润,蹭过他的脖颈,呼吸就黏在他的锁骨上。
思绪渐渐回来,周垚又想起晚上的事,人却不再愤怒了。
“仇绍。”
“嗯。”
周垚喘了口气:“你说,人为什么会变。”
仇绍没说话。
他知道她为什么这样问,周垚也知道他知道。
仇绍拢过她的发,露出白皙的面庞,他的指腹轻轻滑过,那眼角有些湿润,睫毛柔软,他描摹着,很久。
然后,听到周垚说:“我想,我不该怪他。如果不相识,他做什么,对我来说都只是一则社会新闻。是我一厢情愿,将自己认定最宝贵的回忆加在他身上,以为他还是以前的样子。”
周垚抬起头,望着黑暗中那双眸子。
他轻声道:“你没有错,你的回忆也没有错。”
不知为何,他这样说,她就觉得对。
周垚:“我记得我在美国的时候,有一天见到一个女人在街上吸毒,半条命都快没了。但当她看到自己的女儿有样学样点燃一支大麻,她立刻将她女儿暴打了一顿。”
周垚突然笑了:“我想我是有雏鸟情节了,被人家这样‘教育’,我就当亲人看了。我都忘了,我是有娘生没爹教的。”
仇绍:“alger救过你?”
周垚点头:“还有另外一个女生,我叫她菲菲。”
“她和alger不一样,她是个好姑娘。我很爱她,很想她。本来已经很久不想了,今天看到alger又突然……”
仇绍不说话,只是安静地听着。
周垚讲了很多,直到她笑着说:“你知道么,菲菲很坏,她骗我答应了她很多事。”
“比如?”
“去流浪。但不要自己一个人。”
仇绍笑了。
“还有呢?”
“交九十九个男朋友。和最喜欢的那个生个孩子。”
“还有么?”
“爱自己,只爱自己。”
仇绍顺着她的发。
“你做的很好。”
无论发生什么事,太阳依旧照常升起。
宅了两天,周垚又恢复到原来的生活,运动,一日三餐吃到八分饱,早起早睡,看书听音乐看电影,去店里盘账。
任熙熙不知道那天发生的事,只是看到周垚脖子上贴着一块隐形胶布,趁她不注意突然撕开来,追问是哪个野男人留下的吻痕。
周垚先前对着镜子看过,这块红肿可以说是吻痕,也可以说是被毒蚊子咬了又被抓破了的痕迹,所以表现得特别淡定,咬死了就是飞行生物干的,任熙熙纵使半信半疑也没辙。
生活似乎又归于平静。
无波无澜,就从周垚将封良修的联系方式拉黑开始。
直到一天下午,周垚突然接到有情人婚恋网站的客服电话。
客服说有男会员的资料和周垚的十分匹配,问周垚有没有兴趣见一面。
周垚愣了一下,她分明记得那天和仇绍说好,以后她这边只由他服务,一对一的。
这事明显不对。
但周垚没拆穿,心里怀疑有猫腻,却也好奇对方是谁。
第一个跳入脑海的就是封良修。
可周垚没拆穿。
心里有种预感,这大概是最后一次见面了。
周垚将自己拾掇好,就出了门,心情特别平静,没叫任何人陪她一起去。
那一路上,她都在努力回忆着,当年封良修的模样,那个沉迷穿孔和行为艺术的男人,那个穿梭在绿荫葱葱的校园里,一身邋邋遢遢装扮的男人。
直到周垚心不在焉的走进约定的饭店大门,跟着服务员一路找到包间。
包间门一开,周垚抬起眼皮,神情木然,迎上坐在里面那个衣装鲜亮的男人。
那些回忆的画面,就像是长了脚,一下子跑开了。
坐实了猜想,人反而淡定了。
周垚看了他一眼,走进去,隔着圆桌,坐在对面,看了一眼桌上十几道中国菜,给自己倒了杯茶,又拿起菜单翻看。
周垚不惊讶,封良修却惊讶了。
他隔着烟雾看了周垚片刻,半响,按熄了烟蒂,清清嗓子开口问:“这些不和胃口?”
周垚依然在看菜单:“客人还没进门,主人也不问饮食习惯就做主。这不符合中国人的待客之道。”
见周垚口气如此冲,封良修瞬间嗤笑。
“老子拿的是美国绿卡。”
周垚冷冷的:“是啊,所以你在中国境内吸毒,被抓了也只是以妨害治安拘留十五天,不适用引渡条约,治安处罚后直接释放。若你再牛逼点,还能享有外交豁免权。”
封良修不语,却也不生气,刚才见到周垚的刹那还有点尴尬,这会儿全没了。
周垚叫来服务员,重新点了几道菜,又素又淡,一片绿油油的。
菜上来了,封良修吃着大鱼大肉,周垚啃着青菜,井水不犯河水。
直到吃了五分饱,封良修将筷子一撂,问周垚:“你就不问问我,把你骗过来干嘛?”
周垚抬了抬眼皮:“还能干嘛?最后见一面,让我听你的遗言。”
封良修骂了一句:“老子还活着,遗个屁言。”
周垚:“这辈子都不会再见了,你现在放的屁,不是遗言是什么?”
封良修皱起眉,瞅着她半响不语,神情一下子有些恍惚,像是想起什么。
然后,他说:“我记得你刚到美国的时候,说话也这么冲。”
周垚也放下筷子,没食欲了:“那要看对谁。”
封良修点头:“你也就对菲菲温柔点。”
周垚不说话,垂下目光,双手渐渐在膝上合拢。
菲菲,如今这两个字似乎变成了一种默契,认识她的人提到她,都会突然放下戾气,变得柔和。
周垚一下子出了神,也不知想什么。
封良修看了她片刻,吐出一口气,突然说:“我要回美国了。”
周垚仍不说话,也不看他。
但封良修知道她听见了:“就算再来也不会见了。你说得对,今天的话就当是遗言吧。”
周垚依然不理。
封良修:“那天我瘾上来了,亲爹亲妈都不认,对你下手重了。不过你也给了我一腿,他妈的现在还疼。”
周垚安静的抬眼。
阳光透过窗户钻进来,披在封良修的身上,他的肤色没有那天那么苍白,脾气似乎也平和点,很难将现在这个人和那天的疯子联系到一起。
周垚移开视线,心里突然明白了那个道理,变态杀人犯在掏出刀捅向你之前,也是谦谦君子的模样。
封良修也无所谓周垚的沉默,突然说:“真要算起账,还是你欠我的多。我问你,你他妈的只是有情人的会员,就没点别的?”
怎么?
周垚眉心微蹙,看向他。
就听他说:“我们lover和有情人的合作突然搁置,和你有关。”
不是怀疑,而是陈述。
封良修:“他妈的当我瞎,你俩怎么回事,我会看不出来?”
这个“他”是谁,彼此心照。
周垚终于开口:“你是来清算的?”
封良修摇头:“双方都有底子,不差这单生意。不和有情人合作,我还能找别的。”
封良修又点起一根烟,吸了两口。
然后,又莫名其妙的补了一句:“不过我还真没想到你俩能搞一起。”
周垚却像是没听见这话,只是透过那烟雾,看着他。
“alger。”
封良修一怔,看过来。
就听周垚说:“你还记不记得,有一次我去你们店里,你们那里有个混血骗我吸毒。你和菲菲突然出现,把他打了一顿。”
封良修又是一怔,别开脸,半响没说话。
随即他拨了拨头发,有些烦躁。
“不记得。”
就这三个字。
简简单单,无论真假,都等于给周垚一个痛快。
周垚突然笑开了:“原来如此。”
封良修白了她一眼。
周垚突然说:“在我印象里,你一直是个好人。”
封良修像是被烟烫了一下,扔掉烟头,骂了一声。
无比的难堪,爬上了他的脸。
周垚却目光不移,眼前这个男人,好像一下子就和记忆里那个人剥离开来,成了两个人。
封良修口气不善:“你当我是好人,问过我意见吗?”
周垚摇头:“是我一厢情愿。”
是啊,一厢情愿。
没有人可以要求别人按照自己的意愿和想象活着。
周垚想了一下说:“不过,我没后悔当年去美国人,认识你们。当时的我,很糟糕。不管你是什么样的人,都算拉过我一把。”
封良修没说话。
周垚垂下目光,声音很低:“算了,你都忘了。”
封良修突然说:“屁。”
周垚抬眼。
“老子记性好得很。老子还记得你最喜欢的是leif的作品,你还说过,他是靠天吃饭的,老子永远比不上他!”
周垚一怔,有些惊讶。
leif,多么久远的名字,他的作品就摆在学校一层的展示柜里,她每次经过都要看上几眼,有时候还会对着看很久。
但她从没见过leif,只知道这个人。
那是个传奇。
周垚:“可惜没有缘分见,我刚去学校,他刚好休学,听说他后来复学了,我又要离开美国了……”
周垚话落,封良修有些愣,看了她好一会儿,才问:“你说你没见过leif?”
周垚摇头。
封良修盯着她,看了很久,目光有些诡异,透着算计。
直到周垚皱眉问:“你看什么?”
封良修突然笑了:“没什么。”
不过片刻,封良修又突然开口,神情讥诮。
“iris。”
周垚不说话。
封良修:“临走前,你给我个痛快吧。以前的朋友里,我就相信你的眼睛,够毒。”
与此同时,封良修在心里对自己说——iris,你给我个痛快,我就给你一个,可你若让我不痛快,我也要还你一个。
两个秘密,一个让你生,一个让你死。
他那眼神一下子阴沉起来。
周垚心里暗暗警惕:“什么?”
封良修低了低头,声音古怪:“我他妈的是不是要完了?”
周垚双手一紧,说不出话。
她知道他问的是什么。
封良修玩女人,为的是刺激灵感,玩毒品,为的是激发艺术,他最怕的东西,是他不够天分,后天努力也无法补足。
那会要他的命。
可他们都知道,先天不足后天补,才是最致命的毒品,是谎言。
后天的努力,只会让彼此更加看清,那个永远无法企及的高度,原来真实的距离是那样远。
周垚沉默越久,封良修心里就越凉。
她一向有一说一。
她沉默,是仁慈,只对朋友。
可封良修恨极了这样这样的沉默,等同凌迟。
他心里的魔鬼,又开始渐渐滋生,释放。
那两个秘密也被摆上了天平,“轰”的一声,倒向一边。
封良修霍然抬起头,眼里通红,但声音却很低柔。
“iris。”
周垚警惕地看他。
他的声音像是在诱哄:“有件事我一直没告诉你,是你最想知道的事。”
周垚只觉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
“什么……”
她最想知道的……
还是封良修一直知道,却没有告诉她的……
脑子一下子就空了,像是有什么东西要破土而出。
直到封良修慢悠悠道:“呵呵,你不是一直想知道,菲菲生前喜欢的男人是谁吗?”
菲菲?
不……
周垚倏地站起身,脚下不稳,双手用力撑住桌面。
是,她是曾经问过。
但现在一定不想!
周垚立刻转身冲向门口,全凭本能行事。
双腿发软,双脚冰凉。
她的动作仍是太慢了。
封良修阴测测的声音追了上来。
“那个男人,就是齐放!”
周垚终于夺门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