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场雨,足足下了三天才停下。虽是绵绵细雨,可耐不住时间长,大街两旁的水渠里流水潺潺而过,声音轻柔悦耳。
这三天里,火锅店倒也不是没开张,只是都是楼子里的生意。因着下雨的缘故,来楼子里寻欢的人也跟着少了。
然而,雨一停,天空放晴,翠柳街上来往的人也就热闹起来。
陈谦一大早便让伙计开了门,各司其职,打扫收拾,喜迎八方食客。而他自己,已经将招工的信息写在宣纸上,贴到了大门口。
火锅店这几日可是永安城最炙热的话题,不管有没有银子,也不管来没来尝过味儿的人,绝大部分都是知道“文氏火锅”这个名儿的。这不,火锅店稍有动静儿,街上好奇之人便围了过来。
百姓们大都是不认字的,看着火锅店贴东西,纯粹是为了凑热闹。凑近之后,看着纸上的内容,你望望我,我看看你,谁也不认得上面写的是什么。但是,鼻子下有张嘴,生来就是求而知之解惑用,胆子稍大的人便出声:“这上面写的什么呀?”
陈良才最爱凑热闹,见街上的人都往店门口站,他也乐呵着往外凑,听见有人发问,他乐呵呵的道:“招工,我们火锅店招伙计呢。”
招伙计的事儿,他们也是今早才知道的。再者说,他也识得几个字,哪怕掌柜的早上没说,他也知道上面写的是什么。
之前就有人想来应聘上工,但都被掌柜的婉拒了。火锅店的伙计都是从牙行买的,不雇外来伙计。谁知今儿个竟然破了例,这不,这些人中不乏有此打算之人,便更加激动了。
“小哥,招工需要什么条件呢?这上面写的什么,你跟大伙儿念念呗?”
“额.....”
陈良才不想暴露自己会识字的事,脸上微微一愣后,打着哈哈道:“我一个跑堂的,哪儿识字?不过,听掌柜说,招收的伙计做白天的工,早上辰时三刻上工,下午申时下工。火锅店管中饭,一个月休息四天,月例是一两银子。”
陈良才将纸上写的分明的几点给打乱说了一遍,但是把内容都说全了。
众人一听,这简直是天上掉银子的好差事,上工迟,下工早,关键每个月银子不少,还有假放,放眼整个永安城,除了楼子里的姑娘躺着最赚钱外,谁家差事能和文氏火锅店比?哎哟,这真是太好了!
“报名!报名!我要报名!”
“我也要!”
“我赶紧通知我儿子来!”
“等等我,我也去!”
......
火锅店门口顿时乱哄哄的,众人七嘴八舌要往店里冲,争抢着要报名应聘。要是能被选上,下工之后还能回家。
文秀和陈谦商量的便是招离家不远,每日能回家的伙计,这种想法正好符合应聘人的心思。谁不想天天老婆孩子热炕头?
陈良才见这些人太激动,自己招架不住,赶紧挡在门口,嚷着让大伙儿排队。不管自己报名,还是给家里儿子孙子报名,先排队,排队把名字报了,然后再应聘。
百姓们还是懂规矩的,虽然一个个都急不可耐,但还是按着陈良才的意思拍好了队。不一会儿,陈良才便在同伴的帮助下搬了椅子凳子出来,挨个写下报名人的名字,然后给了他们一张号签。
一切看似水到渠成,前来报名的人也心满意足的拿到了号签。可陈良才却傻了眼,看着自己面前的白纸黑字,有一种想给自己一巴掌的冲动。
蠢货,暴露了!
文秀和李俊从陈良才滔滔不绝向众人讲述招工待遇的时候便注意他了,直到他在白纸上写下第一个漂亮的字迹,又有条不紊的写了号签给报名的人......文秀才得意的挑了挑眉,她果然没看错人。
陈良才——绝不简单!
李俊看着身旁的女人上扬嘴角,脑海中想起那日文秀问自己的话,“你见过巴不得被主家赶走的奴”?的确,他真没见过。但如今见了,只有一种可能,这个奴并不想安顿下来。或许,他在逃避什么。
对,是在逃避什么!
“阿秀,要不要去查一查?”
牙行里签了卖身契的奴并非个个背景干净,有些人或许是犯了事,卖身过后,经过牙行篡改背景,从而让这个奴能够顺利的转手出售,达到盈利的目的。这种情况不多,但也不少,各个牙行之间也是心照不宣。
李俊瞧着陈良才便像这样的人,可这人又出自官牙,所有有些犹豫,这才问了文秀的意思。
文秀觉得这人挺有意思的,摇头道:“别,先不急。你没瞧见他这样子挺有趣的?我们俩打个赌,他这一巴掌会不会打下去。我赌会!”
既然她选了“会”,李俊只能选“不会”,斜着眼俯视着楼下大门口有些犹豫的伙计,心中各种鄙视:要么抽自己一耳光,要么就回去找陈谦,有什么可犹豫的?
陈良才犹豫的空儿,李俊却是突发奇想道:“既然打赌,那就得有彩头才会有意思。你要是输了,我们晚上加两个姿势怎么样?”
禽兽!
文秀懒得跟这种禽兽呈口舌之争,反正他又赢不了,便道:“若是你输了,你就吃十天的素吧!”
“好!”
李俊回答的如此爽快,倒是有些出乎文秀的意料。这货那么热衷于房...事,他明知会输还答应的如此利索,难不成有什么阴谋?
很快,文秀便知道了结果,李俊没有阴谋,实在是陈良才这货太坑爹。明明抬起了手,结果却是放到脑袋上抓了抓头发。
——完事了!
那一巴掌,犹豫了好半天的一巴掌,竟然真没赏给自己!
“阿秀,你输了,今晚,五个动作。”
“小人得志!”
文秀气呼呼的骂了他一句,转身去开门下楼。
李俊抬起的手扑了个空,悻悻的摸了摸自己的鼻子,小妖精估计没去想自己若是输了,晚上会不会真“吃素”。
不过,现在都不重要了。
陈谦不过是去上个茅房的时间,陈良才已经把事情给他办了不少,瞧着纸上的名字,足足有二三十人报名。消息已经传出去了,想必晚些时候还会有更多的人来。
咦,不对,这人识字?
陈谦有些不可置信的盯着陈良才看,目光不经意的又落到纸上,字迹潇洒,犹如他这个人一般不羁,实在是让他刮目相看。
这还是那个不听话害死爹娘的混混儿?
“掌柜的,我跟他们说了,明儿早上来面试,他们已经走了,我去忙了。”
陈良才心里有些发慌,实在是不知道该如何去圆之前对陈谦撒的那个谎。但既然事情已经发生了,他也只能就这么当鸵鸟,能避一时是一时。
陈谦也有些乱,陈谦撒了谎,他又在姑娘面前提过,要是姑娘问起,自己又该如何解释?推脱陈良才说谎?
陈良才见掌柜的未为难自己,连忙转身,谁知迎面便碰到了文秀,只见她皮笑肉不笑的望着他,俏丽的脸蛋带着几分薄怒,轻启红唇,声音淡淡的道:“跟我来。”
“.....是!”
不知为何,他现如今有一种舍不得离开这里了。
陈良才跟着文秀进了平日里办公的屋子,她径自坐下之后,看着一脸局促却又背脊挺直的人问道:“本来不想过问你们的过去,但是,你很特别。”特别到,能引起别人想了解他一点。
陈良才身上有一种气质,像读书人背脊笔直,不苟弯腰,但却又不太像,她没见过如此大大咧咧、性子跳脱的读书人。
是以,像又不太像!
陈良才今儿个冒了头,露了馅儿,自知已经瞒不住,所以想给自己一耳光的时候,却又释然。反正都发生了,何必再挨那么一巴掌?
正是如此,才害的文秀输了赌注!
明明,稳赢的局面!
“到底说不说?”
文秀输了赌注,自然有些迁怒,但也算不上迁怒,本来陈良才就是“罪魁祸首”。所以,她责问的语气难免严厉的几分。
读书人有傲骨,岂会因为对方的机言令色就卑躬屈漆?这种人或许有,但绝不是他。更何况,对方还是个女人?
陈良才心一横,反正是要离开的,头一抬,一副誓死不屈、慷慨就义的模样道:“抱歉,不能说,姑娘要如何处置,随便,我绝无怨言。”
铮铮傲骨笔直,连自称都换了,从“小的”直接换成了“我”。
文秀被他这模样逗笑了,实在没见过这么有意思的人,冷厉的表情淡去,反而挂上了喜色,笑着道:“我这儿只有一条路,只要犯了错的奴都会被悄悄弄死。你们的卖身契在我手上,难不成还妄想我再转卖了你们?真是太天真了。”
大户人家弄死丫鬟奴才的不在少数,这些人正因为是主家的奴,卖身契在主家,所以即便悄无声息的死了,也不会有人发现。即便发现了,主家随便找个借口便能搪塞过去,最后也就不了了之。
文秀这话,算是吓陈良才,也不算!
陈良才闻言,面色一白,惊讶的望着文秀,好半天没反应过来。明明貌若天仙,但是却蛇蝎心肠,这真的是平易近人的姑娘?
黄蜂尾后针,最毒妇人心,他真是长见识了!
“咚咚——”
当室内沉寂之时,门外响起了敲门声,随后便响起了李俊的声音,“阿秀,有人来找你了。”
“谁啊?”
“你见见不就知道了?”
李俊说一半留一半,倒真勾起了文秀的好奇心。她起身出去,开门前回头对陈良才道:“你先组织一下语言,或者再编一个故事,我一会儿回来。”
陈良才嘴角抽搐,好半天才应了一声“是”。
这姑娘,还真是个怪胎!
文秀出了门后,便追问李俊到底是谁找她,但是对方却故意卖关子就是不说。沿着长廊走到尽头,推开房门,屋里的人才惊喜的喊道:“三婶。”
冯川和李麦穗来了。
文秀没想过这么快能见到他们,很惊喜很意外,被李麦穗激动地拉着说了好些话后,才赶紧把她拉进屋坐下,“别急别急,慢慢说,瞧把你给激动的。”
“我想死你了,三婶。”
李麦穗喜极而泣,一双泪眼汪汪的眼睛里却满是充满了喜悦之色。
“三婶也想你呢,不过——”文秀认认真真的将她打量了一遍后,才点着头道:“这小子倒是不错,把你养胖了。”
“三婶.....”
李麦穗撒了个娇,同时却是红了眼。
冯川终于找到插嘴的机会了。
“三婶,我当不起这声夸,但是,我真的有好好心疼麦穗,没敢让她吃苦。嘿嘿.....你还满意吧?”
“没个正形。”
李麦穗听他脸皮这么厚,一副邀功的嘴脸,低头骂了一句。只是,她说话本来就细声细气,这么一骂,倒像是两人在打情骂俏了。
几人说了一番话后,文秀才知道他们怎么这时候就来永安城了。按理说,新婚头一个月,都该呆在家里的。
说到底,还是放不下永安城的生意!
月月舒还在筹备分店的事,一直都是冯川在跟进,中途若不是突然成亲耽误了时间,这会儿怕已经在临镇开了新的分店了。这事儿既然已经提上了日程,就没有临时搁置的道理,若是交给别人办,所需原材料和药材又让人不放心。所以,冯川在家呆了小半月后,便带着李麦穗来了永安城。
冯夫人原本不让李麦穗跟着他奔走,认为女子就该留在家相夫教子。可这会儿刚成亲,哪儿来孩子?再说了,丈夫出门了,又去哪儿相夫?是以,即便她心中再不愿,也拗不过儿子,只能让李麦穗跟着来了。
文秀倒是对这结果很满意,牙齿和舌头再好也会咬着呢,更何况是婆媳之间?她事后可听说,冯夫人之前也是不太待见她家麦穗的。现如今正好,来了永安城,不同婆婆一起生活,小夫妻恩恩爱爱,日子就别提有多滋润了。
“既然来了,就好好过日子。”
“嗯!”
“三婶,你放心吧,我一定好好对对麦穗,不会辜负她的。”
冯川立即见缝插针,再一次表现自我,听的李俊频频皱眉。他怎么不知道这小子这么能说呢?
文秀拍了拍李麦穗的手,回瞪冯川说道:“别吹的天花乱坠,要实际行动。否则,别说你三叔,就我也会直接剁了你。”
冯川一脸囧色,连忙摇头不敢,却是将李麦穗给逗笑了。
这天气,吃火锅最舒服。但后厨的火锅料并不是她自己亲手炒的,为了表现诚意,她亲自下厨炒了一份汤底,让伙计送到了四楼。
因着冯川和李麦穗来了,四人在屋里烫着火锅吃的格外高兴,文秀便把陈良才给忘在了脑后。直到她想起时,已经是冯川和李麦穗离开之后,过了未时了。
陈良才听了文秀的吩咐,哪儿都没去,但左等右等,也不见文秀回来。他也不知道这位姑娘到底是什么意思,明知到了饭点楼下忙不过来,他也没下去。
文秀推门进来,见他还站在原地呢!
“编好了?”
“嗯......不是......”陈良才顺口一答便觉察到了不对,连忙摇头否认,然后才道:“姑娘既然想知道,那我也就不满了。今日不说,或许会真的被你弄死,亦或是被卖掉,将来的某一天,还是会有人揭开的。”
文秀听的有些糊涂了!
陈良才见文秀皱起了眉,似乎很是难以置信的样子,缓缓道:“我曾经是杀人凶手。只是,我真的是冤枉的,我没杀过人。”
站在这里两个时辰,他回想这几年的辗转流离,才觉察到自己真的累了。心累了,便哪儿都不想去了。
活着,似乎除了苟且的活着,一点意义都没有。
文秀瞬间便惊住了,她心里想了一百种可能,但是还没想过这人身上竟然背过命案。他就这么说出来,难道不怕自己.......
“姑娘,我累了,逃累了,如果真的死了,倒不乏是一种解脱。”只是,他对不起爹娘,对不起列祖列宗。
文秀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听完陈良才讲述的故事的,她觉得很不可思议,但是,这种不可思议却又不是不可能发生。
少年得志,心比天高,只可惜,天意弄人,命比纸薄。
八方汇号称官牙,看来在调查人的背景上面,也不过如此啊!
李俊在走廊上瞧着陈良才下了楼,心事重重的下了楼,他才推门进了屋,只见文秀坐在椅子上,望着房顶,一脸所思。
“阿秀,这小子又编故事了?”
“我倒是希望他编的是故事。”
只是,他这个故事只怕还是真事!
李俊闻言,倒是被勾起了几分兴趣,笑着问道:“什么样的故事,你说来我听听,搞不好我能帮你判断真假。”
文秀放平脑袋,目光落到李俊身上,勾起唇角道:“阿俊,我虽输了和你的打赌,不过,我觉得我今儿个算是赢了。”
“何解?”
“佛语:不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