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前半夜没有点灯,它这才露出点气息被丁芹觉察,只是不巧那时柳叶桃身上正带着白鸿的鹤羽。鹤本就是蛇的天敌,这枚鹤羽又来自于白鸿,把它压制得厉害。
柳叶桃和柳穿鱼都看不见乌梅,但却感觉到房间内忽然有些冷。
你不知道乌梅的去向吗?丁芹看着柳叶桃问道。
柳叶桃的身体霎时绷紧了,显出抗拒的姿态,但片刻后,还是说道:我大概猜得到。
柳穿鱼闻言反应则骤然激烈起来,对着丁芹和白鸿怒声道:你们想干什么?!
我们能解决这件事情。白鸿说道。她的声音很平淡,但一双凤目只是平平一扫,就显出威势来。
柳穿鱼张了张嘴,再没能说出话,一时沉默在那里。
猜得到?丁芹看着柳叶桃问道。
柳叶桃看了看柳穿鱼,柳穿鱼沉默地点了一下头。
师父刚病逝的那段时间里,就剩下我和姐姐,还有乌梅。柳叶桃说道,她的声音很平、很干,眼睛木木地看着面前的一小块地面,那段时间到处都是流民,没有干净的水、没有能吃的东西,连路边的树皮都被人扒干净吃了。
我饿得太厉害,然后就病了。
我病糊涂了,什么都记不清。等我病好,清醒过来的时候,乌梅就不见了。姐姐告诉我说,乌梅跑掉了。柳叶桃垂着眼睛,睫毛下似有水光,长长的睫毛投出影子,那影落在她眼睛里,颤动如一尾游曳的蛇。
可我猜得到。
她说得很轻,并没有继续往下说。可丁芹和白鸿猜得到。
柳叶桃说她病了,但那不是病,那是饿。人在饿极了的时候,就会像生病一样。不需要吃药,只要吃到东西,那病就好了。
她的病好了,自然是因为吃到了东西,可在那样的情况下,柳穿鱼又能从哪里找到食物呢?
柳叶桃醒了之后,乌梅就不见了。柳穿鱼说乌梅跑了,柳叶桃就不再问。她能够怎么问呢?
她饿得快要死掉了,柳穿鱼是为了救她。
柳穿鱼似乎终于受不了了,她看着柳叶桃,目光又恨又愧:是我杀的你,你为什么不来找我?为什么要缠着她?
乌梅魂魄半闭着的眼睛突然睁开,盯着柳穿鱼吐了吐蛇信。
柳叶桃忽然一震,她看不见蛇魂,却猜到了柳穿鱼为什么会这么说:乌梅乌梅在我身上?
可是我怎么一直都没有感觉到?她喃喃道。
柳穿鱼盯着她道:你没有感觉到,可我连你现在究竟是阿桃还是乌梅都无法确定。
有时候我晚上喘不过气来,睁眼就发现你的胳膊紧紧缠在我脖子上,还有你的腿,你就像蛇一样攀在我身上。有时候白天你在我背后看着我,那目光刺得我坐立难安,像乌梅以前警告我不要靠近一样的冷刺。你究竟是谁?是阿桃?乌梅?还是正在变成乌梅的阿桃?
阿桃没害过你,你为什么不来找我?!
乌梅和人久处,听得懂她的话,但它只是在柳叶桃身上懒懒爬了半圈,竖瞳冰冷而嘲弄。
兽类的思维没那么多弯弯绕绕。白鸿突然开口道,它不是想通过害柳叶桃的方式来报复你。
柳穿鱼转过头:那它为什么要缠在阿桃身上?
它就只是喜欢柳叶桃,想待在她身上,不想跟你缠在一起而已。白鸿道。
柳穿鱼惊愕住了,她并没有想到竟是这个原因,神情一时古怪的扭了起来。
可、可它已经死了,它这么缠在阿桃身上,阿桃已经
所以有办法解决的嘛。丁芹说道,给它寻找一个寄身之所,日夜供奉,直到它怨气消解乐意去投胎。又或者就这么一直供着也行,如果它想以鬼身这样修行的话也可以。我看它对你们并没有多少报复的意愿,否则也不会去猎食鶌鶋。
我愿意供奉乌梅!柳叶桃道。
这该是我的事,是我杀的它。柳穿鱼道。
乌梅从柳叶桃身后立起半个身子,十分不快地冲柳穿鱼吐信子。
它想要柳叶桃。丁芹说道。
柳叶桃用力点头,眼睛里有着愧意。
柳穿鱼还想说些什么,但是被丁芹打断了:那就这样吧。她看向柳穿鱼,别琢磨了,你也有事情要做。
白鸿从背后揪出鶌鶋的魂魄,这小家伙在跟进来瞧见乌梅后就炸了毛,一直躲在白鸿身后不肯动弹。此时被白鸿提溜出来,张着翅膀抻着脖子,用尖嘴对着乌梅做威胁状。
乌梅心满意足地盘在柳叶桃身上,懒懒掀了掀眼皮,并不搭理被它轻易猎到的傻鸟。
你们吃了鶌鶋,因它的血肉而得以不饥活命。鶌鶋有灵,你们少不得要供奉它。白鸿道。
鶌鶋?柳叶桃疑惑问道。
乌梅曾附在你身上猎杀了鶌鶋,你现在吃得很少也不会饥饿,就是吃了鶌鶋的缘故。你身上有乌梅,鶌鶋不喜欢,你若再供奉鶌鶋,少不得要起争端,这件事还要靠你来做。白鸿说到最后半句,目光又转向了柳穿鱼。
柳穿鱼忙点头:我会好好供奉它的。
丁芹把该怎样供奉它们的方法教给了两人,又在她们眼皮上各点了一下。两人眼前一晃,就瞧见了盘在柳叶桃身上的乌梅和炸着毛的鶌鶋,都被惊了一下。
承诺它们的事情就要做到,再不要想着用别的方法来解决了。丁芹点道。
柳叶桃虚虚抚着乌梅无法触碰的魂体:我会好好对它的。
柳穿鱼也认真点头:我不会再点那种灯。
丁芹目光移到那九盏灯上,问道:你怎么学的这法子,介意说说吗?
白鸿一招手,就从中取了两盏灯分别飞落她和丁芹的手中。
柳穿鱼犹豫了一下,道:有些我能说,有些不能。
说说能说的就行。
柳穿鱼点点头,道:我有一次,在街上遇到了一位盲眼的画师,她没有触碰对方的脸,却能画得很像。我认为她是身怀本领的异人,那时又正好因为阿桃和乌梅的事情烦心,就向她搭话,想看看是否能找到办法。
但是我还没有说,她就看出来我有烦恼,并教了我一个办法。
你并没有告诉她你遇到的是什么麻烦?丁芹问道。
柳穿鱼点头。
丁芹皱起眉来。药要对症下,那画师并不知道柳穿鱼遇到了什么事,怎么能直接给出解决的办法呢?
她教了我该怎样用自己最强烈的念头点灯。柳穿鱼道,那点起的灯,就会有想要的效果。我那时想要乌梅离开阿桃,想要我们的生活恢复平静,就像、就像一切都还没有发生时一样。
丁芹看着手中的灯盏,心中恍然大悟。不管那盲眼画师是以什么方法做到的,她使人以心念为油膏点起了灯盏。
这世间最高明的藏匿方法,要么是使之微毫到极致,要么是使之广大到极致。这燃料是心念,亦是人的欲求,在人间红尘滚滚处,这一盏灯火的力量,便如同在海水中倾倒一杯盐水、在沙漠中撒下一抔黄沙。鱼在海中是觉察不到那一杯盐水的、蛇在沙中也发现不了那一抔黄沙。她们身处这滚滚红尘中,自然也无法觉察这一盏灯火。
但这灯的效果和我希望的不太一样,我想要乌梅离开阿桃,但我最多只能点起九盏灯,而这九盏灯并不足以让乌梅离开,只能压制它。因为我念着阿桃,所以能够感觉到她有没有点灯。柳穿鱼继续说道,我心中着急,就常常去请教那位画师,她也一直教我,但从来不收财物。
柳穿鱼心中对那位画师是有着感激的,可丁芹和白鸿闻言却皱起了眉。
这法子是不是有什么不好的地方?柳叶桃担忧问道。
丁芹点头,对柳穿鱼严肃道:这点灯法你以后不要再用了,也不要教给任何人。
柳穿鱼急急解释道:不是你们想的那样,这点灯法只有用善的心念才能点燃,画师在教我的时候就说过了,她还让我试过,如果心中起的是恶的念头,是没法成功点燃灯的。
什么叫善的心念呢?丁芹问道。
柳穿鱼一下语塞,一时找不出个恰当分明的定义来。
你并不真的明白什么叫善。丁芹摇头道。
她指着手中的灯,说道:你为了救阿桃,想要乌梅离开。你想要过平静的生活。你用这两个念头点亮了灯,可这带来的结果是好的吗?
如果没有丁芹和白鸿插手,乌梅要么被灯火的压制激出狂性,怨戾大增,要么像鶌鶋一样被强行驱逐,因果难了。
而这些,原本只是对两个魂魄进行供奉就可以解决的事情。
柳穿鱼默然无语。哪怕她不明白因果,但出于她自己的心,也并不真的想伤害乌梅。
丁芹继续问道:你还有什么能说的吗?
柳穿鱼点点头:那位画师,她叫昌蒲,她教我这些并没有收取财物,只是让我帮她找一个人。也不用特地去找,只是如果见到了,或得到了什么消息,通知她就行了。
柳穿鱼取出一幅画,上面画着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面貌栩栩如生,线条细腻鲜明。
她告诉我说,这个人叫仰苍。
第94章
仰苍盯着面前的灯火,忽然长叹了一声。
我错了。仰苍说道。他的面孔仍然是平静的,眼睛里却染上了悲意。
愿望与欲求有什么分别吗?
当然是有的。欲求必有私心,愿望可无所求。
明灯教的一盏心焰,只有用最纯粹的一点慈悯之愿才能点燃。但对于尚且无法长久点燃这一盏心焰的初入门者来说,借助外物也可以暂时使用术法的力量。就像老汉与有应公们借助木雕,柳穿鱼借助蜡烛和油灯。
对于一弹指间能够产生三十二亿百千个念头的凡人来说,心念常常生灭变化,想要恒常点亮这一盏心焰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因此才会有粗浅的法门方便入门。对于凡人来讲,愿望与欲求常常是混杂在一起,只要是趋向于善的,便可以修行此法了。
就如他可以解析明灯教的基础修行法,将之因材施教改为雕刻木像之法一样,或许也有人可以将明灯教的修行法解析修改,以欲求之念燃起灯火伪装成明灯教的心焰,瞒过他的眼睛。
仰苍忽然双手合捧,捧出一盏灯火。他掌中盈盈一片清亮的灯油,像融化的琥珀又或是剔透的蜜脂,在这捧清亮的灯油中央,点亮着一束小小的火苗。
这一束大概只有一个指节高的火苗,明亮却不刺目,暖黄的光明照亮了灯焰下清亮的灯油、照亮了破庙中的每一个角落、照亮了庙外的方圆十丈。
在被照亮的地方,竟没有影子诞生出来。就好像在这光明之下,四周变成了一个琉璃世界,没有任何东西能够挡住光明的照彻。
这才是明灯教的、真正的,一盏心焰。
与这世间大部分势力不同,明灯教是一个很松散的组织。没有头领、没有上下级、没有任务与目标。他们唯一所有的,只是教导的师徒关系与同修明灯教法门的同门关系,而这两种关系,在明灯教中大部分情况下又是同样的松散。
就像仰苍教导这些孤魂们一样,他身死之后所教导的阴魂已经不知凡几,他生前之时教导的生灵也不可计数。还有很多人,就像他传授雕刻木像之法的老汉一样,甚至与他在一面之后就再也没有过联系。
但其中也有一些人,在这条道路上走得远比老汉要更深、更远,他们在完成了明灯教基础入门的修法之后,就开始向着更进一步的修行法前行。
这些人当中,有的便会成为与仰苍关系更密切的弟子,他指引着他们点起一盏心焰。只要能够点起这一盏心焰,那就是明灯教的同修。
仰苍予以了他们信任,在这世间行走的许久中,他自然也是有着自己的朋友的,而且他的朋友有很多。但在仰苍身死沦落到此地之后,他却没有联系任何一个人。
看来你已经想明白了一些事。漓池说道。
是的。仰苍嘴角动了一下,似乎想露出一个笑来,但却在觉察到苦涩之后又放弃了。
我有一件,很重要的,一定要做成的事。他说得很慢,很郑重。
这件事很难,难到我想不出自己有什么办法能够做到。
仰苍的修行很好,否则是无法做到解析一门功法并将之随人而改的。
任何修行法,都需要凝神静气,而这对于一个从未修行过的普通人来说,几乎是不可能直接做到的事情。老汉同样是个普通人,但他是个自小就学习木雕的木匠,他在雕刻木像时最聚精会神,于是仰苍就将这功法改成雕刻木像的方法,使得老汉只学了一晚就成功了。
这是很不可思议的手段。
如果没有对这一条道很深入的理解,是绝没有办法做到的,如果是刚愎自用的人在自己能力尚不足够的时候强行如此做,那改出的修行法如有漏洞,或许就会害了人。
但仰苍的并没有,他的法子甚至可以通过那一座座木像,又传承给了万应公庙中的有应公们。
而一件事,如果难到连仰苍这样的修为都几不可成,那就是一件几乎所有人都会放弃,并认为需要放弃的事情。
但我又是一定要做成这件事的。仰苍道。
漓池静静地听着,目光平静得像早已知晓仰苍要说的是什么,却没有半分不耐。
所以我需要其他人的帮助。仰苍继续说道。
他一个人是绝无法做成这件事的,那就只有再加上别人的力量,所幸的是,在明灯教中,愿意和他做同样事的人并不少。
但我也并非对每一个人都信任到,愿意将这件事托付。仰苍停了停,他显得固执、疲倦又悲伤,而当我得知一件很重要的消息,匆匆行动之前,我只来得及、也只想到了一个人。
我动身时,将这个消息托付给了他。
仰苍没有再说话,庙里一时静了下来。在这件事上与他同行的,只有寥寥数人。但在他身死沦落到此地之后,却没有联系任何一个人。
他不是真的想不明白,他只是不敢、也不愿意去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