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正侯狄舒现已过知天命之年,裴淮把酬梦的消息带给他时,他一个久经沙场,杀伐果断的悍将也不免悲喜交加,当着外人面掉了泪。
两年前,他平藩有功,圣上本是准备让他补河西节度使,可他也知拥兵自重是大忌,圣人此举无非是为考验他的野心,遂以伤病缠身为由,留在了洛阳。
自狄安假死逃走后,族里也有要给他过继个后人的意思,直到回洛阳后,才松了口。可真见了那孩子,他却点不了那个头。那是他家一房远在幽州的族亲之孙,名唤狄秀。他家本是农户,家里人都因战乱死了,他无依无靠,漂泊无依,四处投亲。
狄秀体质瘦弱,怯懦不堪。因狄舒脸上有道狰狞刀疤,不笑时比那怒目金刚还具威严,狄修一见他,便吓软了脚。狄舒本就不喜男子娇弱,当下黑了脸。族长本以为此事要就此作罢,谁知狄舒却把孩子留了下来,并改名为狄修。
狄舒知自己一生杀业太重,虽不喜狄修,却也想行善积些德,在院子里给他了个容身之所,只是没写那过继文书,不算真正成事。两年相处,狄修仍是怕他,狄舒自认对这孩子宽厚,便只当是二人无缘,也就彻底放下了过继的念头。
狄舒昨日在中堂见了莲娘,他本以为莲娘一个娼妇,定是捡了高枝才肯甩了酬梦,但念她养育酬梦多年,也想放她一条生路。
谁知她风尘仆仆入堂后却拒不下跪,狄舒动了气,直喊要杀,莲娘泪痕满面,双眼血红,厉声道:“平之曾对我说‘父母之爱子,则必为之计深远,宁愿贫而乐道,也不愿把酬梦送到那富贵冰窟里去。’
侯爷是大将军,为国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亦可大义灭亲,为了您的忠义杀一个儿子不够,还要把第二个儿子送上绝路。平之不愿酬梦步他后尘,为了活命却要背上个不忠不孝的骂名苟且偷生,我与他相知相伴十几载,他心中焦灼无奈我感同身受!
如今却背叛了他的嘱托,您可知把酬梦送来亦非我所愿?可那孩子自幼机敏过人,我一个非良籍的孀妇,带着她便是毁了她。今日我来,只为求您能手下留情,别把我的孩子逼上死路!即便她日后如他父亲一般不如您意,也请念在她母亲临终之托,念在酬梦为了狄家改……我只求她能好好活着,望平正侯答允。”
莲娘始终未跪,言罢对狄舒深深一拜,干净利落走了。狄舒坐在堂上,只觉头痛欲裂,心跳如鼓。莲娘那番话,是责备,是控诉,字字句句都在往他心上戳。不仅是莲娘,就连他的发妻临终前都坦言恨他入骨,并诅咒他断子绝孙,永世不得超生。
他何曾不后悔,大儿子狄守从小勇猛刚强,最有他年轻时风范,也因此他从来不待见顽劣的次子,长子死后,他只能更严厉地要求次子上进,可最终是逼得自己白发人送黑发人。
他一夜辗转反侧,去给酬梦准备的院子看了几次,终是睁着眼听了晨钟。不料却因此诱发了腿疾,只能由下人抬着去堂上。当年威赫边塞的大将军,今日与孙女头次相见,却要由他人抬着,甚至不能亲自抱起她,狄舒更觉悲闷,折了两只拐杖。
裴淮先下车,随后把酬梦抱了下来,见门上已有小厮在等,便交了拜帖,领着酬梦站在台前。
酬梦看车夫牵着马往西边去了,好奇一探,似是看到数匹良驹,先是惊喜,却又因闻到那牲口棚气味,一阵反胃。山里没有马,酬梦本来十分喜欢这些健壮飘逸的生灵,却不成想这味道比牛还臭。
随后一抬头看见那黑匾上泥金的“平正侯府”四个大字,字体刚正遒劲,威风凛凛,不近人情。酬梦心想自己从今以后就要在这僵硬的牌匾下生活了,不禁有些畏缩,低着头一步步往后退。
裴淮温声对她道:“你不必紧张,侯爷毕竟是你的亲人,就学我行礼即可。”
酬梦点头,小厮来迎,引他二人至中堂。侯府这院子果真如裴淮所说,宽阔严整,然而这叁伏天,正是夏木荫荫时,院子里却没有一棵树,墙边倒有些被烤得焦蔫的荒草。刚才下过雨,地上有几处水坑,盛着碧蓝的天,却是这院子里唯一有趣的地方了。
裴淮在她身后跟着,酬梦四处张望,不多久行至堂前,小厮报:“世子和裴司业到了。”
酬梦听到“世子”二字,不由眨了眨眼,裴淮此时先上前一步,对那堂中坐着的一位魁梧严肃,双鬓微白的长者交手一拜。酬梦心想这或许就是自己的阿翁了,随后也照着裴淮的样子行礼,只是不知那手到底是如何交合的,只胡乱应付了一遭。
狄舒看到眼前瘦弱俊秀的酬梦,眼睛不免又一酸,都说女儿随父亲,只是这么多年,他已经记不太得那不成器的次子的模样了。
堂内一时无人说话,酬梦偷偷抬头瞄了狄舒几眼,国字脸,络腮胡,目光如炬,一条长疤从鼻梁斜插入鬓,与自己的父亲一点也不像。
狄舒看酬梦眼神伶俐,并无惧色,想把酬梦搂到怀里好好看看,刚一迈步,便一阵剧痛,酬梦见状忙上去扶,关切道:“阿翁可有哪里不适?”
狄舒道:“好孩子,让阿翁好好看看你。”
长者的声音沙哑粗粝,普通一句话,听来却似命令一般,酬梦马上乖乖站直了给对方看,酬梦道:“妈说我与父亲长得极相似,尤其是眼睛和下巴。”
狄舒笑着点了点头,那伤疤随着笑容扭曲。他把酬梦揽在怀中,又对裴淮道:“裴司业辛苦了,快坐罢。”
裴淮道:“某幼年多受平之兄照拂,今日送酬梦回府也是略尽些绵力,以报旧恩罢了,谈不上辛苦。”
狄舒笑道:“我已命人备好了谢礼,裴司业不必客气。平之销声匿迹多年,世人皆知其早已亡故,若非你我狄家便是要断子绝孙了,酬梦能认祖归宗,全靠你周旋,只怕你这人情狄家无论如何也还不了了。”
裴淮忙起身,拜道:“某不才,不过一小小国子司业,不敢托大……只望侯爷体谅这身不由己之处,濯缨便知足了。”
狄舒摆手道:“老夫沙场纵横一生,不过如此,现又交了权,领个闲职,日后只想含饴弄孙,跟我酬梦过几天太平日子。世事多不由人,你于我家有恩,那老夫便说句闲话——司业自幼聪敏,吾虽常年领兵在外,也知你贤名,只是隔岸观火终非良策,最后必引火烧身,以退为进未尝不是置之死地而后生。”
裴淮再拜:“敬谢侯爷赐教,在下告辞。”
酬梦怔怔望着裴淮转身离去,不免失落他都没看自己一眼就走了。
狄舒拍了拍她的头,道:“今日你才进府,我没让族里人来,也是怕吓着你。咱们家这一支就咱们爷孙俩了,院里本住着一个族亲,比你大五岁,前段日子我给迁到庄子上住了。阿翁一把年纪,也看淡了那些事,不耐烦他们来吵。一会儿去祠堂上柱香就得了,你喜欢什么,缺什么只管跟阿翁讲……”
酬梦乖巧地点了点头,狄舒又问道:“现已八岁了?可曾读了什么书?”
酬梦答道:“我四岁就开蒙了,这几年跟着阿耶上了几年学,只是杂而不精,也谈不上读书。”
狄舒叹道:“我家世代都是武将,怕是要出你这个秀才了!阿翁最不喜跟那些酸腐文人废话,你要是想学狄家枪,我倒能指点指点你。”
说着又命人拿了一杆短红缨枪来,对酬梦道:“这是我亲手给你做的,你去试试还喜欢么?”
酬梦接过枪,在手里颠了颠,着实有些重量,她双手合抱着枪尾挥了几圈,却一不留神脱了手,那枪直直插在狄舒身后的屏风上,酬梦大惊,忙跪了下来认错,狄舒却笑道:“不妨事,你愿意耍,阿翁就教你,愿意握笔写字,阿翁就请先生教你。”
酬梦道:“这枪太沉,我力气小,怕是控制不住,阿翁会玩弹弓么?我弹弓打得极准,我们那的孩子没一个能比得过我。”
狄舒却突然苦涩地笑了笑,自那之后他再没握过弓,略沉吟道:“你大伯生前就擅骑射,说百步穿杨不为过,你是我狄家后人,自然差不了哪里去。”
酬梦对狄舒甜甜一笑,大着胆子摸了摸他鬓边的刀疤,喃喃问道:“痛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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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是情人节,结果不巧,更新内容跟情人完全不搭边
祝本文读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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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情人自得其乐(~o ̄3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