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黛心头内疚,不敢去看他那赤诚的脸庞,略略垂下眼睛,勉力维持着脸上的笑,“来长安游玩一趟,总会有归去的一日。”
见崔仪神色复杂默不作声,云黛于心不忍,放轻了嗓音,“此次来长安有幸结识仪表兄,日后你若有机会来陇西……”
还不等她把话说完,谢伯缙大步走了过来,神色自若,“妹妹与崔家表兄聊什么呢。”
云黛和崔仪皆是一愣。
谢伯缙很是自然地将云黛拉到身后,“方才妹妹不是说肚子饿了么,快上楼点菜吧。”又客气与崔仪道,“崔家表兄自便,我们先回雅间。改日再叙。”
云黛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朝崔仪福了福身子,往二楼走去。
崔仪望着那两人的背影,一开始还能瞧见那娇小的丁香色身影,没走两步,谢伯缙颀长的身影就将那身影挡了个严严实实,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心,却叫人心底无端泛起一阵愁绪。
怎么好端端地突然要回陇西了?在这之前他半点消息都没听母亲说过,明明元宵节时,她还收下了他赠的如意坠儿,笑容嫣然地系在腰间……
崔佑那边接到了妻舅,进门见到自家兄长还怔怔站在原地,抬手去拍他的肩,“大哥怎么不进雅间坐着?杵在这作甚。”
“没什么。”崔仪堪堪回过神来,暂时敛下忧愁,转身招待客人。
另一边,云黛与谢伯缙一前一后走着。
蓦得,男人的声音在背后低低响起,“妹妹舍不得崔仪?”
“不是舍不得,只是心中有愧罢了。”云黛盯着足尖绣的迎春花,淡淡道,“他是个好人,是位君子,原是我配不上他。”
在这之前,她是真心实意想与崔仪定亲的,只是世事无常,谁知道竟会演变成这样——她与自家兄长暗中勾搭,哪里还好去祸害旁人。
好在两家也只是口头有意,并未对外宣扬,也算及时止损,不然她又欠了崔仪许久。
谢伯缙听到她这自损的话,眉心微皱,一时分不清她是在贬低她自己,还是连带他一起骂了。
“你有何配不上他。”他沉下语调,“你当他是什么好归宿,平白无故有什么克妻之名,也是做了阴损事的报应。”
云黛脚步停下,扭头看他,等他说下去。
谢伯缙单手背在身后,嘴角轻扯,“是桩极隐秘的陈年旧事,昔年崔仪那个未婚妻快要进门,他院里一通房丫头却有了身孕。正妻尚未进门,怎好让庶子女诞生。这原也不是什么大事,少年人贪欢一时纰漏,一碗堕胎药赐下去便是。偏崔仪是个心慈手软的,嗯,像妹妹说的,是个好人——”
云黛听出他话中的嘲讽,也不接话,只听他继续说,“那通房苦苦哀求,他念着几分情谊,将人送到外头养胎。那时崔夫人回娘家并不知此事,等回来后那通房肚子也大了,为了给未婚妻家一个交代,崔夫人还是强行叫那通房落了胎……胎大了,要落下艰难且凶险,那通房大出血没撑过去,临死前留下一道诅咒,倒也不咒崔仪,而是咒与崔家结亲的未婚妻……”
云黛眉尖蹙起,实在搞不懂这通房的想法,冤有头债有主,未婚妻招她惹她了?
似是看出云黛的想法,谢伯缙说道,“有一些女人就爱为难女人。”
云黛语塞,想了想,还是小声辨了一句,“你们男人不一样爱斗来斗去,打来打去的。”
谢伯缙听着话半分不恼,反倒露出一抹笑,“是,男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云黛也不与他说这些男男女女的,只问道,“所以后来崔家那未婚妻真的殁了,是被诅咒的?”
谢伯缙挑眉,“你信么?”
云黛,“……”
“那家姑娘身体本就不太好,又染了病,一个没挺住就过去了。或许她知晓了崔家这桩事,或许并不知情……事情过去这些年,当年的人死的死,外迁的外迁,到底如何我也不是十分清楚。”
谢伯缙语调慢悠悠的,又噙着浅笑看向云黛,“或许诅咒真的显灵,所以与崔家结亲的人家都会倒霉。妹妹怕不怕?”
云黛先前听嘉宁说过崔仪克妻之名,却没想到背后还有这样一个故事——倒没多害怕,只是细细想来,颇为唏嘘。
“当年那事,若要论起来,该怪谁呢?崔仪、那个通房、崔夫人,他们似乎都有错,可站在他们的角度来看,却又有他们行事的理由。”云黛叹了口气,心说,归根结底说起来还是这世道的错,若每家都像国公府一样一夫一妻,不准纳妾纳通房,不就没这种悲剧了?
“这世上哪有那么多纯粹的恶人和善人,都是有对有错的尘世俗人罢了。”谢伯缙见她忧心忡忡的蹙眉模样,抬手扶了下她鬓间浅粉色的绢花,哄道,“别想那些了,免得影响吃饭的心情。”
云黛避开他亲昵的动作,幽幽斜了他一眼,“大哥哥何时调查的崔家旧事?”
谢伯缙直言不讳,“在知道你想嫁去崔家时,我就盘算起要如何拆了这桩婚。”
他答得这般干脆,倒叫云黛说不出话来,咬了咬唇,才面带赧色地咕哝一句,“老奸巨猾。”
男人向来严肃冷冽的俊颜染上浅浅的笑,“嗯,妹妹夸得好。”
云黛噎了下,也不再理他,快步进了雅间。
里头几人早已入座,见着她姗姗来迟,谢叔南赶紧招手,“云妹妹这边坐,这边位置好,沿街热闹。”
云黛走过去坐下,嘉宁边倒着乌梅饮边朝她挤眉弄眼地问,“你在外头磨蹭什么呢,这样久?是在跟崔仪说话?”
云黛讪讪一笑,“没。”
嘉宁也不追问,只投了个“我还不知道你”的眼神,等见着谢伯缙随后进来,她扬声道,“大表兄,你和云黛迟迟没过来,我们方才就先点好了菜,你看看还有什么要添的么?”
谢伯缙淡淡看了眼坐在谢叔南身旁的云黛,又收回目光,单独坐下,态度随和,“不用添了,点你们爱吃的菜肴便可。”
谢叔南笑嘻嘻与云黛道,“云妹妹,我点了好几道你爱吃的。”
云黛笑道,“多谢三哥哥。”
他们倆这说着话,谢仲宣给谢伯缙倒了杯茶水,漫不经心地问,“大哥与云妹妹在外聊什么呢?”
谢伯缙接过茶杯,对上自家二弟笑意温润的黑眸,淡然道,“没什么,一些琐事罢了。”
转而又问起谢仲宣此次春闱的考试情况,轻飘飘揭过这茬。
一顿饭丰盛无比,桌上众人说说笑笑,气氛很是和谐。
……
吃饱喝足,一行人回到王府后,谢家三兄弟先去正房拜见端王爷,嘉宁则和云黛去端王妃处坐了坐。
约莫半个时辰后,谢伯缙单独来了王妃这,“姑父留二郎和三郎问询春闱作答之事,侄子先来与姑母请安。”
端王妃微笑颔首,又叫他坐下。
聊了没一会儿,谢伯缙突然有事要与端王妃单独禀明,嘉宁很有眼力见地退下,云黛心下却忐忑不安,一双眼睛盯着谢伯缙,想从他的表情里看出些端倪来——
他要与王妃说什么,是说她与崔家的婚事,还是说别的什么?他会不会一个疏漏,把他们之间的关系直接说出来了?
“云黛,快走呀。”嘉宁见她磨磨蹭蹭,不由催道。
“噢,好……”云黛揪紧帕子,又深深地看了那正襟危坐的男人一样,种种不确定横亘在胸口,叫她烦恼不堪。
心不在焉地随嘉宁往后院走了一段路,她到底拿不准谢伯缙的心思,便寻了个耳坠落在前头的借口,折返而回。
嘉宁浑不在意,只唠叨她,“你怎么这样粗心大意的,快去找吧。找不到就算了,可别傻找,一副耳坠子而已。”
云黛连连说是,带着琥珀急急回去。
她也不好在王妃院里等着,只挑了离院外不远的小亭里候着。不曾想没等到谢伯缙出来,倒是先等到了谢仲宣和谢叔南——
“云妹妹你怎么在这?”
云黛连忙站起身来,面上闪过仓皇之色,又故作镇定地朝他们笑,“没什么,刚从姑母院里出来,瞧见这处景色不错,就坐着歇歇脚……”
“这里有景色么?”谢叔南环顾左右,二月份的料峭天气,花草树木尚未长出,只有右边那两株松柏还苍青着,却也十分寻常。
“呃,那株杏花结花苞了,我想等天气再暖和些,应当就开了吧。”云黛随手一指。
“有么?”谢叔南探头去看,嘟囔道,“哪里结花苞了,就冒了点绿芽儿。”
“你午间喝酒喝得眼花了没瞧见。”一袭薄墨灰春绸儒士袍的谢仲宣戏谑说道,又带着柔柔微笑看向云黛,“云妹妹好雅兴,但这天儿尚寒,还是不要在外久待,早些回屋歇息才是。”
他目光清明,春风和煦。
云黛直觉二哥哥应当是看出她的敷衍谎言,只是没拆穿她,心下尴尬,想着待会儿没准三位兄长一道出来,她等也是白等,便顺着他的话应了下来,“二哥哥说的是,那我就先回去了。”
谢仲宣让了让身子,“云妹妹慢走。”
谢叔南喊道,“科举考完了,左右也无事,我明日去找妹妹玩啊。”
云黛点头答应,带着琥珀走了。
谢仲宣盯着那道袅袅婷婷离去的背影,又看向那杏树抽出的枝桠,眼中的光芒渐渐凝沉。
快些开花吧。
他已经开始期待,莹白寒酥,娇粉胭脂,花繁姿娇,占尽春风。
***
傍晚时分,谢伯缙到了映雪小筑。
琥珀已见怪不怪,很是自觉的奉上茶水糕点,又默默退至门外守着,偶尔会跟谭信抱怨两句——她实在憋得难受,又不好与旁人说,只能与同在一条船上同样郁闷的谭信埋怨两句。
云黛见着谢伯缙过来是诧异的,谢伯缙见她水眸定定地盯着自己,执杯浅啜一口,慢声道,“我以为妹妹这会子是想见我的。”
没了旁人,他在她眼前再不是兄长的模样,带着情人间的亲昵与热忱,譬如这句话这般从他嘴里说出来,直叫云黛面红耳热,下意识去否认,“谁想见你。”
“那是我会错意了,既然不想见,那我先回去。”
他放下茶杯,起身就要离开,“至于我与姑母说了什么,妹妹不想知道也罢。”
云黛愣了愣,忙不迭扯住他的袖子,“大哥哥……”
男人扭头,垂下眼看她,薄唇微掀,“不是不想么,扯我袖子作甚?”
云黛明知他是故意戏弄她,却也没有办法,扬起小脸,眸光盈盈,“哥哥与姑母说了什么?”
“妹妹想我过来的,是么。”他好整以暇看着她。
云黛面上发烫,咬了咬唇瓣,点了下头,“嗯。”
“为兄愚钝,不懂妹妹的意思。”
故意的,他就是故意的!
云黛瞪圆了眼睛,有些羞恼,可相处下来,她知道他向来是吃软不吃硬,只得顺着他的坏心眼,配合着道,“我想见哥哥。”
“这才对。”谢伯缙心满意足,抬手碰了碰她柔软温热的脸颊,“妹妹诚实些更可爱。”
云黛炸毛猫咪般想拍开他的手,反倒被他顺势握住,紧紧地捏住了掌心摩挲。
她那点子力气在他面前无疑是螳臂当车,挣扎两下就认了命,由着他施施然在她身旁坐下。
他眼底泛着笑,不紧不慢地问,“妹妹想知道什么。”
“你有姑母单独聊了什么,可有谈及我?”
“嗯,推了你与崔家的婚事。”
“你……你怎么说的?”
“先把崔家那陈芝麻烂谷子的事说了,又说你体弱多病,禁不住崔仪妨克。另外一事,如今春闱已过,这两日我便带着你们搬去辅兴坊的宅院。”
“要搬走了?”云黛费着九牛二虎之力从男人怀中探出个脑袋,诧异地瞧着他。
谢伯缙揉着她的脑袋像是在给猫顺毛,“妹妹觉着寄人篱下顾虑良多,那到我们自家的宅院里,便不用再顾忌这个担心那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