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西淮不用想,大抵也知道自己现在是一副什么鬼样子。
他腰肢酸痛,膝盖刺疼,后颈处皮肤破了,就好像被人痛殴了一顿一样,身上青青紫紫。
但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比起躯体上的不适,西淮更感到心里上的麻木和疲倦。
有些事,你知道会发生,和它真正发生时是截然不同的。
身体上的极度疲倦,和心理上的极度自厌,在银止川在他身体里喷射出来的时候几乎达到了顶峰。
但这样很好,西淮想,这都是他该得的。
咳咳
少年垂下眼,捂着唇慢慢凑到沐桶边缘,从挂在小衣撑上的白衣里摸出艳丽馥郁的药丸来。
他已经快两个月没有吃过这东西了,他正在试着慢慢戒掉它。
那个人用这样的手段来控制座下杀手,每个人在一定时间范围内只能得到一粒,这样他们即便逃到天涯海角,也只能再像狗一样爬着回来乞讨恩赐和原谅。
他们的身体离不开这样的东西,每个曾经试图挑战的刺客都毫无尊严地死去。
西淮不会想让自己变成那样,他很聪明,所以他只是想让自己的耐药性变得好一些,偷偷攒下一些药丸这样当他在真正想要做一些事情的时候,可以在最后拥有一段时间的自由。
朱红的药丸化在嘴里是很甜的,带着一股浓烈的香气,仿佛即将给人带来极大的快活。
事实上,也确实如此。当药丸顺着西淮的食管滑下去,到达胃部,又被血液流转着运向四肢百骸时,西淮感到不再冷了。
他忘掉了此前所有的不快和痛苦,好像又回到了沧澜城。
那是沧澜城还没有城破的时候,他和姐姐、父母一起在院子里,晌午的阳关是很温暖的。
软绵绵地照在身上,手背在身后的小童扎着两个发髻,摇头晃脑地背着:
左牵黄,右擎苍持节云中,何日遣冯唐。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
那天下午的阳光真好,父亲在铺开的宣纸前迟迟没有下笔,犹豫着,母亲则在催促:
让他给曾经的学生写信,说一些讨好话,这样也许他们还能够有机会调派回金陵去。
母亲
一身伤痕的白衣公子低声喃喃。
他的眼睫紧闭着,鸦羽般轻轻抖动。药丸会给人带来最美妙的幻觉,在之后的梦境中,他们会看到最想得到的一切。
有些是黄金,有些是珠宝,有些是妩媚赤裸的美人
西淮只想回到童年时那个简陋破旧的小院子。
少年的脖颈慢慢地低垂下去了,直到这一整桶浴水变凉,也不会醒。
银止川静躺在卧房中,怔怔地看着空气发呆。
他手撑在身后,将身体微微撑起来了一点,上半身悬空,是一个挺纨绔不羁的姿势。
空气里还有些遗留的淡淡檀腥味,喻示着刚才发生的一切。
银止川似乎有点迷茫,脑子里想着乱七八糟的事。
一会儿是方才西淮光裸洁白的脊背,一会儿是混乱颤抖的吐息。当然,还有那对翡翠碧绿,能发出清脆声音的扣环。
但是最后停留在银止川脑海中的画面,是西淮起身时,从他后庭、隔着空荡衣衫流下的一股一股体液。
是和女子一样的落红么?
银止川迟疑地、不确定地想。
但这时候也没机会抓着姬无恨问了。
银止川之前从未了解过和小倌相关的讯息,他也没想过自己会和小倌产生纠葛。他以为会和绝大多数从伍入军的男人一样,找一个知书达理、性情温和从容的女子。
好罢,其实除了性别这一个不符合预期,其他的其实也差不多。
他为什么会喜欢西淮?
银止川又想,这桩事听起来真相是匪夷所思。
但是无论他怎么欺骗自己,试图想将这种情愫带过去,在他想到西淮就不由自主情难自禁的时候开始,一切遮瞒就显得无力可笑了。
银止川曾经在书上看到一个故事,庄子的《内篇》中,讲天下大旱,有两条小鱼在干涸的水底,互相吐着泡泡,来濡湿彼此,生存下去。
银止川想,他与西淮大抵就像这两条小鱼
在他遇到西淮之前,他以为这湖底只有他自己,日复一日的干渴中几乎要将银止川逼疯。
但是这个时候西淮来到他身边,告诉他,不是的,我与你都是这个世界的背离者。
只可惜,这个时候,银止川不知道,他背离世界是为了和西淮一起做世界的放逐者,他爱他;而西淮背离世界,是为了恨他。
吱
不知道漫无目地想了多久,正当银止川手都要撑酸了的时候,门终于响了,西淮夹裹着夜里的微寒和潮气走了进来。
他慢慢带上门,银止川的目光跟着他,少年形容自如,低垂着眼睛,周身还有些水气,好像和平常沐浴完回房休息别无二致。
只有没有系紧的里衣腰带在空气中微微地晃。
银止川一直看着他,觉得这时候不说话很奇怪,默了半晌,还是忍不住道:怎么去了这么久?
我等了你老半天。
西淮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
你还要再来一次么?
他的声音有点低哑,不知道是不是方才情事的后遗症。
银止川被噎了一下,闷闷道:不来了。
他看着西淮,很有点想从西淮面容中探究点出什么的意思。
但是西淮脸色苍白,除了一双潮红的丹凤眼,就只有被银止川咬破了的唇角。
他越过银止川,径直走到床的另一头就卷起被子,似乎十分疲劳,准备睡了。
银止川看着白衣公子的背影,憋了半晌,只憋出一句:
你还好吗?
嗯。
西淮很淡地回应他。
银止川看着西淮露在被子外的一只脚踝全身上下他只有这里是露在外头的。
但就这么一小块皮肤,也留着银止川用力捏抓过后留下的指印瘀痕。
空气里漂浮着一股不知道从哪里传来的,奇怪的馥郁暗香。
西沛城,我送一套宅子给你。
良久后,黑暗中银止川还是说。像你说的那样,在一个湖边,外头种着成片成片的桦树,窗外能看到粼粼的湖水。睡前能瞧见月光,醒时是带着雾气的稀薄晨色。下雨时有淋漓的雨声,夜里下棋有桃花落到窗柩上。
空气里静悄悄的,西淮长久地没有吭声。
银止川等他的回应等不到,便只得接着问:
好不好?
西淮裹在被子里,银止川一点也看不到他的神色。
只觉那露在被子外的乌发映在莹白月光中,像一条涓涓的溪流,在靠近发顶的地方,也有一个小小的发旋。
良久,西淮往被子里缩了缩,像一只小兽彻底缩回到他的洞里了。
我不要。
他极轻说:这样的过夜赏钱,太贵重了。
镇国公府的七公子,银止川少将军,有了心悦之人。
这个消息传出去,简直惊天动地
首先,有心悦之人,这并不可怕哪个少年郎不为红颜狂。
但是落到银七公子身上,就变得十分可怕了因为他心悦的那位蓝颜,似乎不怎么心悦他。
先不提银七公子过去放出去的豪言
倘若他有朝一日有了心爱人,那必然是与所爱之人日日欢好,软被里翻红浪;白日宣淫淫个够本,巫山云雨都浪没了水
单就西淮对他的态度来讲,就十分令人忧愁
表面看来,这位小倌对少将军十分驯从柔顺,但是实际上,银少将军感觉人家根本不愿意搭理他。
闲暇时连看空气发呆都不愿意看他。
这叫银七公子十分受挫,也不知道问题出在了哪里。
这不就是摆谱吗?
一人说道:这肯定是摆谱!这种手段我在留情苑见得多了!表面上不理了你,其实不过为了抬身价罢了!
银止川简直一人遇挫,四方狐朋狗友们就都来献损招。
厅堂内,从前和他一起厮混过的公子哥儿们都聚在一处,一边嗑瓜子儿,一七嘴八舌地讨论。
他们到来后,先是对银止川竟然有心悦的人了表示震惊
当时看着银止川从赴云楼把西淮带走的时候,他们万万没想到银止川会真的栽在这个小倌身上。
而银止川也没想过隐瞒,在他看来,把西淮睡成自己的人是一件挺愉悦的事。
既然愉悦,就要说出去显摆显摆。
他怎么对银哥儿冷淡?
热心的星野之都纨绔们,在听闻银止川的困恼后,纷纷问道:我们银哥儿这么风流倜傥,英俊潇洒!上赴云楼嫖人家都要倒贴钱的,怎么受冷遇了!
银止川坐在最中间,银靴踩在椅腿木栏上,思虑怎么说比较好。
他不让你碰他么?
见银止川半晌不说话,一名纨绔插嘴问。
没有。
银止川胳膊肘抵着膝盖,手背撑着下颌,作沉思状。闻言微微抬起头,道:亲倒是随便亲。
哦。
那人一副参谋的模样,煞有其事点点头:那摸呢?
摸应该也是可以随便摸。
那怎么对你冷淡啊!
朋友们拍腿!这就很好了啊!
亲亲摸摸的算什么!
见他们那一副没出息的样,银止川不耐烦道:老子缺的是亲两口摸一把的人吗?!老子缺的是灵魂的共鸣!
哦
被吼了一通的公子哥儿们挠挠脖子,不着边际猜道:那他也许是欲拒还迎?
就是欲拒还迎吧。
另一人道:我觉着有时候姑娘说不,其实就是好的意思。
这么说就不对了,我倒觉得有没有可能是其他的缘故
你们平常不都是烟柳巷子的常客么?
见朋友们都这样不成器,商讨半天,拿不出一点可建设性的意见,银止川恨道:就一点都猜不出一个小倌心里在想什么么?一句有用的话都没有!
不是
面面相觑中,秦歌慢慢开口,十分吞吐道:银哥儿皮囊这么好,没什么可挑剔的啊。想不到西淮公子有哪里不满意。
银哥儿要听有用的话?
赵云升则清清嗓,说道:诸位,那我得摸着良心说一句实话:其实,我万万没有想到会有人不喜欢银哥儿。因为像银哥儿这样的身量,我要是投胎成个姑娘,我都情愿嫁
靓不靓倒是其次,你们不觉得这腿,这腰,一看就是一夜七次郎吗?
哈哈哈哈哈哈。
我也觉得!
那小孩不喜欢银哥儿该不会就是因为银哥儿不知节制罢!!
在赵云升弯腰,躲过银止川扔过去的一个茶杯之后,厅堂中彻底乱了起来。
众纨绔们打打闹闹,都忘了正题,毫无正形。
小食瓜子散了一地,桌椅也被撞得东倒西歪。
好像受了一场劫难似的。自从镇国公府满门英烈之后,银止川还是鲜少感受到这样热闹。让他想起兄长们还在的日子。
等等!等一等!
正在这场聚会眼看又要变成一场闹剧的时候,一个平常最喜欢翻话本子的公子哥儿突然举着他的《菩提树下那些事儿》站到了椅子上,高声道:大家等一等,听我说!
我觉得。
银止川扬了扬下颌,示意他说。生平看的话本子都是君在野所写的戏痴公子哥便接着道:他是对银哥儿情根深种了!
君不见古人言一恨与君见,二恨与君恋,三恨天地有时尽,不能叫我与君相伴至桑田!
他感动至深,简直就要流泪于涕下道:西淮公子,这是怕银哥儿受情劫的苦,所以才独自选择了相思啊!
第84章 客青衫 30
楚渊站在庭院中,仰首望着院中的碧萝树。
夏天一到,树木就越发青翠起来了,枝叶也抽芽繁盛,茂密得像一顶冠盖。
清风徐过,响起一阵哗哗声,也带起观星师雪白的衣角。
悠悠扬扬的,院中还传来余音袅绕的古琴声。
上一调中部,弹漏了三个音。
然而,苍白虚弱的观星师倏然开口,对身后那弹琴的人说道。
言晋一怔,手下意识一僵,调子也乱了起来,不如方才沉静自若,像个骑马走在街上、突然瞧见心上人回首望来的少年郎。
楚渊叹了口气,果不其然,下一刻言晋还没来得及跳开,那乌沉色的檀木琴就溢出渺渺的金绳,缠绕着从言晋小腿爬上,一直缠到了他的脖颈,将银面具的少年紧紧束缚住了。
师父!
言晋只得喊:我、我知错了!
楚渊的容色是苍白的,一只火红的小狐狸一直围着他,在他雪白的衣角边饶来绕去。
楚渊咳嗽着慢慢走过去,看着自己这愈来愈高,眼看已经是个眉目凌厉,五官棱角初露锋芒的少年了的小徒弟,叹气道:
有邪能探取人的杂念,若你的心不净,就会束缚住你。
他目光停留在被扭捆着摔倒在地上的言晋身上,轻声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