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栩动了动僵硬的腿,走近些,却被那场景震撼到。
骷髅若岭,骸骨如林。
坑内比之进来时更触目惊心,直令人头皮发麻。
明栩下意识揪住曲清的袖口,往她身后躲了躲。
曲清面无表情的盯着坑内的一切,另一只手的指尖却矗立着一朵深红的妖艳小花那是蔓髓花。
明栩回天宫那时,曲清只言蔓髓花于她有大用处,难以归还,助天宫将蔓髓花藤蔓移植回西州后又测算出蔓髓花原本的有缘人,予她相似的机缘算将此事了结。
原来,蔓髓花的用处在这里啊。 明栩恍惚间感叹道。 蔓髓花可度化亡魂。
那朵小花自曲清指尖飞起,淡淡的光辉洒在坑内,几乎转瞬间,遍地骸骨便随着风消失不见。
曲清反手,与明栩十指相扣,轻轻呼出了一口气。
这时明栩才发觉,曲清的手凉得不像话。
自两人互通心意后,曲清便令自己与常人无异,免得每次拥抱时冷到明栩。
可如今,却是法力消耗过多,一时半会无法再维持了。
小殿下,曲清握紧明栩的手,话说的理直气壮,现在怕是需的你保护我了。
说着,就摇摇欲坠的靠在了明栩肩头。
明栩连忙扶住她,替她擦擦脑门上的汗珠,两人歪歪扭扭的走了许久才重新挪回石墩子上坐好。
这还是曲清第一次这么虚弱。
她眼底像是藏着片幽深的湖泽,孩童般紧紧握着明栩的手不放开,连脸都埋在明栩脖颈间,微凉的气息喷洒而出,令明栩忍不住缩了缩脖子。
像只受了伤乖乖依靠主人的大狗,还有一点委屈。
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委屈。 可明栩还是忍不住摸摸她的头。
鬼君,你没事吧?
曲清摇摇头,哑声说:小殿下,喊我名字。 曲清。明栩应了。
再喊一遍。 曲清。
再喊一遍。 曲清。
明栩觉得曲清如今的情绪非常不好,声音晦涩中居然还带了些脆弱。
那般强大的人怎么能脆弱成这样呢。 到底是为什么呢?
没有等明栩想明白,曲清却先直起腰,眼中的脆弱宛如昙花一现,早已收起,像是又变回了那个孤傲冷漠的人。
曲清抿了抿唇,看向天边的残阳,轻声说道:小殿下想知道我的过去,现在是个好时机。
那些过去我没法一字一句的说给你听,如今我精神正弱,毫无反抗之力,请你对我触灵吧。
触灵。
即两人灵神相接,触灵者可借此窥探被触灵者全部记忆。
当年太清道德天尊与明栩授课时,曾说过非生死交托至亲至爱者不得任人触灵,非旗鼓相当者不得触灵。
灵神乃六界众生最为脆弱之处,触灵即为将全部的自己交给对方,,触灵者一不小心就可能借此轻易置对方于死地,若非完全信得过谁也不会将自己的灵神交托。
而触灵双方若非旗鼓相当,无论哪方高于另一方,都可能在不经意间伤害彼此灵神。
如今曲清体弱,也只有这等时刻才能令明栩探入。
曲清说完这话后垂下了眸子,从明栩的角度只能见着她的眼睫颤动,显然也不似她表现出来这般冷静淡漠。
明栩站起身俯视了她头顶半晌,伸手捧起她的脸颊,缓缓说:鬼君,你是在紧张吗?
曲清仰头看着她,黑眸如漆,她不紧张,她是害怕。
她愿意将自己的一切展示给明栩看,可那些过去实在不是什么好事情,那时的她比如今更冷漠无情,甚至还麻木得可怕。
明栩在她心底地位太重,她害怕这样得过去会吓到她,吓得她远离自己,再留她一个人,孤单的坐在那片雪原中。
那些过去她不愿意隐瞒,明栩看到后会如何她也不知道。
曾经她从不觉得未知可怕,如今却觉得就是这般的未知才可怕。
她曲清原来也会怕。
曲清明明什么都没有说,明栩却好像什么都懂了。
鬼君,明栩笑了起来,你若是不愿,我也不必完全知晓的。
她对曲清的过去很好奇,对她和禁地中怨魂的关系也很好奇。
当初怕这怨魂与曲清相关,或者由她导致。 如今却突然觉得,是不是也没什么关系。
若是曲清作的恶,她愿意和曲清一起弥补。 若是曲清受的委屈,她愿意陪曲清一起治愈。
反正两人在一起,就好。
情字动人,不就是动人在愿意两两信任彼此依靠不离不弃?
若境地反转,明栩相信曲清也会和她同样选择。 甚至可能不声不响的做的更多。
曲清握住明栩的手,小龙崽笑靥如花,与这般幽森之处格格不入,却又偏偏令她的心情平静了许多。
刚刚大抵是修为四散,情绪也跟着受影响才这般大起大落,如今稍稍吸收了些天地灵气,便好了些许。
小殿下,曲清面色严肃的说道:我愿意的。日后并不一定有如此机会。
毕竟若是要神交,你我也会被迫触灵,届时我神力恢复,你恐会被我所伤。
明栩:
曲清的严肃是真的严肃。
她是在认真的给明栩科普,一本正经的模样看得明栩好笑又好气。
刚刚对曲清的心疼劲儿少了些许,明栩捏了捏她的脸解气,然后跨坐到她腿上,俯身吻上了她微凉的唇。
淡淡白光在两人唇齿间流转,明栩的视线放在曲清微阖的眼睛上,逐渐模糊,再睁眼时,见到的便是个人烟鼎盛的小村庄。
村民们正聚集在一处,架起火把,准备烧死一个人。
作者有话要说: 曲清:我不管我今天就是要坦诚!
不为了让你知道真相也为了我今后的xing福!
曲清:无理取闹.jpg
第50章
火刑架上被绑住的是个女人, 优雅而尊贵,哪怕下头的村民们异口同声的都在呐喊着杀死她,她也依旧的面不改色。
明栩凝视着这个陌生的女人。
女人的眼睛是玲珑剔透的琥珀色, 低头俯瞰着民众时眼中满是漠然、讥笑和嘲讽,像是在诉说着村民们的愚昧。
这人是谁?明栩不知道。
可能出现在曲清记忆深处的人, 大抵是很重要的。
这是明栩第一次触灵,她能感受到这个世界的广阔与包容,曲清的气息无处不在, 细细的包裹着她, 引导着她深入探究,任她将这些遥远的记忆剖开一条缝隙肆意揉捏。
明栩的目光一直在女人身上无法离开,她眼看着村民们要点燃火苗, 下意识想阻拦,却从他们身前穿过。
这时才突然想起,触灵者只是旁观者,在这个世界里她是没有实体的。
于是她飞身跃上火刑架,抬手触上了女人的额头。
只是瞬间一道光团闪过, 女人的记忆展现在她眼前, 那是段连史书都没有记载的历史。
六界在混沌前便有划分,混沌后最先清醒的不是神, 而是人。
因为人的寿命短暂, 思想成熟更快,对这个世界认知的也更快, 她们是女娲创造的最为完美的物种之一,集合着六界中一切的善恶嗔念。
在神仙魔妖鬼尚且因混沌后新生而懵懂时,仅仅两百年人界已过数代。
人界之外偶尔留下的各种迹象令聪慧的人窥知了些许神魔鬼怪的存在,人的认知中, 比他们强大、会飞檐走壁、扭转乾坤、法力高强者均可为祭拜,尚且无好坏之分。
有的人为了能够与印象中的神交谈祈求神迹显灵相助,在探索中通过天相与自身天赋创造了巫觋这一职业。
女为巫,男为觋,可通天地之灵下降神鬼之意者也。
在没有国家只有部落的远古,气候恶劣,人类活的不易,巫觋这一职业反倒在此时发展迅速,东西南北大小巫觋不计其数,给人在苦痛中活下去的希望与信仰。
巫觋在当时地位崇高,成巫觋者可得百家供奉,吃穿用度均为最优,每日只需祷告生香,平日还可越过族长下达天听,在诸多村落中时常有人冒领,可一旦求雨占卜等出现多次失败又会被愤怒的村民们认为是骗子架上火架烧成灰烬。
因为对现状的无能为力,所以可以全副身心的付出只为求神护佑,也可以在神无法回应不顾他们生死时毁灭神的代言人,扭曲又可怕,所有人偏偏都深深沉迷其中。
西部的风沙村是个与世隔绝的大村落。
他们占据着西部最大最肥沃的土地,四周只有黄沙漫天,寻不到除他们外的人迹,几百年来一直在此处自给自足。
明栩看到的被架上火刑架的人,是风沙村的女巫商泉。
此时的神权与人权是并立发展的,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
但没有哪位掌权者会希望神权掌握在她人手上,尤其商泉的每一件事都做的完美,令风沙村的百姓万般信服。
在商泉担任女巫的第七个年头,她怀孕了。
商泉通过天相卜卦测算出了这个孩子是风沙村的下一任女巫。
这测算结果不知从何处传播,四散,风沙村的村民们都一齐期盼着这位新的女巫能为他们带来福祉。
在这片欣欣向荣中,村长意外的发现这其实是一个好时机,一个将女巫拉下神坛,令他能完完全全掌控这个村落的好时机。
女巫怀孕,会令能力下降,按照村中惯例,女巫需要闭关一年。
于是在却青的默许下,商泉肚子里的孩子名声越来越大,甚至开始有了谣言,这孩子是天神转世,会让大家的生活焕然一新。
商泉身旁最为信任的侍女被买通,这些消息一点点儿都没有传去商泉耳中,她不知道外界将肚子里尚未出世的孩子捧上神坛,更不知道外界还即将将她的孩子再狠狠拉下来。
却青一直在等,等到那孩子和商泉的名望达到顶峰时开始实施自己的计划。
一开始是普普通通的火灾、然后是频繁死去的动物、再然后是无故丢失的孩童
这些灾祸密集的发生令人心惶惶,逐渐又有传言流出,女巫肚子里的孩子不是下一任女巫,而是妖魔,来摧毁大家家园的恶魔,这些灾祸便是因她而起。
这个谣言一经流传,便不可抑制,曾经满怀期待等着下一任巫女出世的村民都开始眉头紧皱起来。
他们没有想过查明灾祸的原因,反倒开始在街头巷尾讨论如何驱除妖魔,在他们心中,所有的灾祸都是上天的责罚。
却青坐在自己的宅子里每日听着下人禀报那些驱鬼的法子笑的肚子疼,然后又添了一把火。
终于在商泉临近临盆时,有人开始问:既然女巫肚子里的孩子是妖魔,为什么不将那孩子打掉呢?女巫会不知道那是妖魔吗?这么久了女巫都不出来回应是已经叛变了吗?我们所面对的灾祸她不管了吗?
这样的疑问居然令人醍醐灌顶,街头巷尾的谈资从如何驱魔成了女巫为什么不把妖魔打掉。
这样的谈话迅速席卷村落,每个人心中都在思考着一件事:女巫为什么不把那孩子打掉?女巫应该为了村民们的安全将那孩子打掉!那是个恶魔!
就这么简简单单的,他们在心底给一个尚未出世的孩子定下了善恶,并决定了一个孩子的生死。
转眼到了商泉生产的那天,女巫的宅院外满是面容凝滞的村民,他们站在外面,目光晦暗的紧盯着那扇门。
屋子里的人手忙脚乱为女巫接生,浑然不知几乎不下雨的风沙村正四面狂风乱作,穹顶隐有雷电轰鸣,乌云低沉,压的人透不过气来。
云层中偶尔透出的巨大雷柱像是随时都会劈下来,村民们恐惧的望着天际,直到第一道惊雷破开苍穹,雷电的光亮映出了每一个人的脸。
屋内传来产婆的大叫:生了!生了!
天顶却又传来一声雷鸣,这回闪电直直的劈中了村口的参天古树,然后淅淅沥沥的下起了雨。
有人大喊起来:这是天谴!天谴!天在谴责我们让妖魔诞生了。
这话落入大家耳中像是油锅沸腾,所有人都嘈杂的交谈起来。
这妖魔一出世村口守护我们百年的古树就倒下了!
只有妖魔才会伴随着闪电灾祸而生!必须杀了她!
只要女巫愿意放弃这个孩子她还是我们的女巫!
一定不能让这个孩子活下来!
屋里女巫的忠仆站在门口偷听着门外的喧闹,她望着手中的金钱最终选择了搀扶着尚且虚弱的女巫到门前听听外界的声音。
被她守护了将近七年的民众背叛逼迫,商泉摇摇欲坠,脸色惨白,她唤人抱来了自己的孩子只留下她的妹妹将所有人都赶了出去。
女巫的家人们陪着她一块在闭关,对于外界发生的事尚不了解。
可聪慧的商泉早已从中推算出她不曾出门的一年发生了什么,连她自己都想不到,一向对她忠诚的侍女居然会将外界的消息全部瞒着她不令她知晓。
在喊妹妹前来的这段时间里她早已在心中卜卦多回,每一卦都是大凶。
她现在再去解释电闪雷鸣乃吉兆大抵不会有人相信了,他们早已被这几个月来莫名发生的灾祸吓得冲昏了头脑。
年轻的女巫抱着自己的孩子,眼中满是怜爱,她对她的妹妹说:这孩子生来不凡,我让她随我们母亲姓曲,单名一个清字。
她看着窗外的群情激愤轻声说道:但愿她日后能做一股清流,破除这片土地上的愚昧,做到我做不到的事。
你带着她先离开吧,等清儿长大后再回来也不迟。
妹妹是姐姐忠诚的信徒,姐姐的命令她每一个都无条件的遵从,于是她抱过这孩子,转身从女巫府邸的密道中离去。
而商泉则强撑着虚弱的身体,换上女巫繁复的衣裙,前去见她曾投入情感尽心守护,如今却要杀死她的孩子的村民,再不回头。
门外一个个怒喊着的村民见着了她,那些声音逐渐消失,期待的望着商泉。
诸位,商泉淡漠的目光扫视一眼村民们,她的声音不大却可以传进每一个人的耳中:你们的话我都听到了,可我要说,我的孩子不是妖魔,她只是一个普通的孩子罢了,那些灾祸与她没有关系。
空气中安静了下来。
商泉没有在村民们眼中看到态度软化,村民们也没有在商泉眼中看到一丝妥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