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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曲清说不出话来,她像个木头人一般的坐在床边,直到第二天例行来灌药的大夫前来,拿了床破草席将商妙草草一卷,就丢了出去。
  没人在意曲清,也不愿意多看她一眼。
  自那天之后,曲清成了风沙村最底层的人,承担着村里最脏最累的活,还要时不时承受村民们的怒火责骂。
  有人输了钱要来打骂她撒气、有人丢了东西要来打骂她撒气、有人吵架吵输了要来打骂她撒气
  太多太多的理由了,多年来心底的不顺终于有了一个撒气口,曲清每日都伤痕累累,可她却像是感受不到一般,无论谁的辱骂责打,她都没有表情,也感觉不到痛楚,被打倒了就继续起来干活,做事。
  所有人越发觉得她是个妖孽。
  这样的日子一过就是五年,从十二岁的孩子到十七岁的姑娘,手腕脚踝的锁链从来没有摘下过,她的四肢被生生磨出了厚重的茧子。
  每一个人都习惯了她的存在,她在这里像是一颗尘埃,有人想起来了就去踩两脚,想不起来就丢去一边。
  这五年,曲清没有说过一句话,她像是已经失去了说话的能力,满身脏污,只剩下一双眸子依旧的熠熠生辉。
  这大概就是感知不到情绪的好处,她感受不到疼痛,别人对她的羞辱都像打在棉花上没有丝毫的作用,也不能引起她丝毫波动。
  可该来的都得来,上天不可能她永远做一个木头人。
  没有情绪感知乃是体内庞大的灵气压制住了这一切,十七年,几乎已经到了瓶颈,只差一点就能令她七窍全开,可曲清懵懵懂懂并不知情。
  又或者说,除了自她出身就算出她不平凡的商泉,没有人知晓这件事。
  她天生就该是神。
  她是人界里最受上天恩戴的孩子,也是被上天最残忍对待的孩子。
  村里的孩子十七年又变了一代,与上一代相同的是他们依旧从小都怀揣着对曲清的憎恨。
  深夜,曲清蜷缩着身子躺在牛棚中,外面却传来细细簌簌的响动。
  不知是谁家的孩子,偷偷摸摸就着深夜来了这里,趁着曲清熟睡将她拖了出去吊在树上。
  其实曲清都习惯了,左不过就是拿她撒气罢了,她无所谓。
  这两日她尤其嗜睡,也不知为何,哪怕如今被吊在树上,手腕生疼,也控制不住想睡的欲望。
  偶尔有些尖锐的石头打在她身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曲清闭着眼睛装作不知道,等这些人累了,自然就会离开了。
  可这回却不是这么简单。
  十四五岁的孩子,面对越发恶劣的生存环境迫切的想改变它,听说村子里的一切厄运都是来自曲清后,今晚已经下了决定要不知不觉的了结她。
  明日再去村里领赏,所有人都会称赞他们大英雄。
  他们做着这样的梦,用自己最大的恶意,几乎将曲清置于死地。
  石头打破了她的额头,鲜血一汩汩的流出来,瞬间就铺满了曲清的整张脸。
  那些睡意在头被打破的瞬间突然就消失了,曲清感觉自己像是在围观一场泄洪,脑子里一直以来的那团淤塞被干脆利落的冲击开,那些十七年来一直被迫压在心底的情绪汹涌而出,裹挟着她的心脏,一抽一抽的跳动。
  天顶突然传来一阵电闪雷鸣,雷电起初还只在云层中孕育,没过一会就一簇簇的打到了地面,想折磨曲清的孩子们顿时吓得屁滚尿流,连滚带爬的躲避雷电朝自己的家跑去。
  其中一束打在束缚曲清的绳子上,曲清没有防护的掉在地上,她蜷缩着身子喘气,那些曾经她感受不到的痛苦在这一刻全部涌了上来,身上受过的每一处伤千百倍的反馈着她,四肢百骸像被一次次碾碎又一次次拼凑。
  痛失商泉商妙这两位亲人的痛苦、被村民们折磨羞辱这几年的痛苦,那些被强压下的恨怒嗔怨在瞬间爆裂式的一齐涌入脑海,逼迫着曲清在此刻接受这一切,得到她属于人的情绪。
  天上淅淅沥沥的下起了小雨,曲清瘫软在地上一动不动,痛苦中微微睁眼,眼前竟架起道天梯,像是在告知她,走过此处,即可证道成神。
  曲清躯体和精神像是被剥离,痛到极致就是麻木,她冷漠的看着那团光,任由体内灵气四溢冲撞心肝脾肺,丝毫不控制掌管。
  成神?为何要成神?
  神需得普照世人,她不愿普照。
  神渡世人,谁来渡她?
  令她尝遍世间百般苦楚再令她成神岂不可笑?
  她不想做神,若有下辈子,她更愿为真正的妖魔,屠尽此间人。
  可姑姑不让她铭记仇恨。
  所以还是不要有下辈子了。
  曲清自暴自弃的躺平,雨水冲刷着她脸上的血迹,那一道道惊雷都像在催促着她快些起来,可她不管不顾,睁着一双眼,紧紧盯着她看不见的星。
  她的命运、她母亲的命运、她姑姑的命运,都由上天安排,可此刻她不要再由上天安排了。
  她不要成神,她要死。
  这一刻,她就是她,上天裹挟不得她了!
  *
  曲清如愿以偿的死去了。
  体内扩散的灵气横冲直撞,她从来不知道自己体内蕴含了这么多的灵气,多到可以与天雷相抗衡。
  那些终于由她掌控的灵气破体而出,带着那些怨气与不甘直冲云霄,猛烈的撞上正要直冲而下的雷电,在天间炸开,昏暗的天都被晕白,轰耳的雷鸣响彻风沙村每一个村民的耳朵,他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纷纷跪下求天饶恕。
  曲清却看不见了,她的意识逐渐模糊,唇畔扬起了她人生的第一抹笑。
  解脱了啊。
  真好。
  她闭上眼,肉身承受不了那般强大的灵力几乎溃败,只剩精神在逐渐消散,等待消亡。
  她不知道,吓人的雷鸣响了一阵晚,她也不知道,无知而愚蠢的村民面朝她的方向瑟瑟发抖的跪了一整晚,像是在恭恭敬敬的替她送行。
  *
  曲清再醒来时她飘在空中,浑身都没有重量。
  她死了,可是没有死全。
  她不愿成神,也不愿成妖魔,最终她成了鬼。
  飘摇于风沙村之上的孤魂野鬼。
  她以为她死了,村民们就该放过她了。
  可他们依旧将生活的贫困归咎于她。
  那晚的雷鸣后,风沙村周边的环境越发恶劣,而他们的生活也越发艰难。
  他们建了个赎罪碑,将曲清曾经的衣服压在下面,即使曲清死了,他们依旧可以依照自己的习惯到这来发泄。
  曲清飘在天空中的时候看着他们的一言一行,思考了很久。
  这群村民恶毒又愚昧在哪里呢?又错在哪里呢?
  后来渐渐想明白了。
  他们的错不是不信神,而是信神。
  他们将自己的自私欲望强加在神的身上,强加在神的代言人身上,一旦活的难堪便有了责怪的对象,以前那对象是商泉,后来那对象是曲清,如今这对象是虚无的曲清。
  他们哪儿需要信神呢?他们只需要一个发泄口而已。
  曲清是上天选中的孩子,哪怕她一心求死动用全部灵力与天抗衡,天也没有让她真正的死成。
  那些被她挥霍的灵气并没有几年就再次回到了她的体内,令她掌握这世间绝无仅有的力量。
  她以为自己能平淡的离去,事实却证明并不能,她没有那般大度。
  可她愿意给风沙村的村民们最后一次机会,若度过,她便放过他们,若度不过,那这些人便只能一同下阿鼻罗地狱了。
  贫困令人几乎丧失人性,这几年,风沙村内众人自给自足的土地几乎要消失殆尽,那片大漠他们走不出去,也离不开。井水几乎干涸,每个人都面黄肌瘦,眼睛都发红了。
  可他们不知道,他们的村长却青府邸中藏着几乎一整府的粮食。
  在他们忍饥挨饿努力寻找新的水源和食物时,却青在府中胡吃海喝。
  直到有一天,却青家府邸的墙塌了,粮食、水、珠宝在塌陷的墙下若隐若现,村民们一个个都像看到猎物的狼,一批批冲进去,搜刮掉每一颗粮食。
  早已老去的却青被踩踏着,没有人理会他,就像当初没有人理会商妙一般,他想爬出去,却被踩断了骨头,仅仅三天就因为无人照顾饿死在家。
  这次争抢像是彻底打开村民们内心黑暗面的钥匙。
  他们放弃了秩序,放弃了寻找新的水源和食物,也放弃了寻找离开这片沙漠的方式,回归最野蛮的方式,一次次的从别人手中争夺着食物水源,终于,他们没有时间再将这一切怪罪给曲清了,他们终日都活的小心翼翼提心吊胆,每一天都担心能否见到第二天的太阳。
  曲清意兴阑珊的坐在自己的赎罪碑上,面无表情的等着这一切结束。
  她从没有故意去做什么,只是在事情还可控的情况下将却青手里的东西给他们而已。
  结果却比她曾测算到的还要糟糕。
  一年后,这里没了人,只剩下遍地怨魂。
  村民为鬼后还有神智,他们终于见着了已经死去的曲清。
  他们认定是曲清报复他们才令他们得到如此的下场。
  那些不甘与怨气化为强烈的煞气,誓要将曲清击穿。
  怨魂染红了天空,尖声嚎叫着冲入曲清体内。
  曲清念动咒术施展大阵将他们镇压,那些曾经散播在四周未曾生长的种子骤然长成参天大树将昔日的风沙村团团围住,怨魂出不得进不得,只能永远依托着大树为生。
  至于已经涌入她体内的怨魂被她团团收缩,压入了她早就准备好的炼狱中。
  活的光鲜亮丽,曲清做不到。
  但活得比这些人好千千万万倍她能做到。
  只要村民们过得不好就足够了。
  此处的怨魂何时能真心实意的向她母亲姑姑认错道歉方可步入轮回,否则哪怕桑海沧田变迁也逃离不得此处。
  报完仇,曲清没有丝毫喜悦,反而茫然起来。
  可最终还是踩着那遍地哭嚎祈求,慢慢离开了此处。
  姑姑说的。
  清儿,快跑。
  虽晚了十多年,但还不迟。
  *
  往后数十万年,风沙村都无人问津,只有冲天的哭嚎和咒骂年年响彻在天顶。
  直到六界的大战结束,这世间重新划分。
  妖族魔族鬼族内讧。
  终于有人发现了这片土地。
  被镇压数十万年的怨魂们疯狂的蚕食着每一个外来闯入者。
  大片的死亡终于引来了注意。
  三族首领前来查探,派了数人有进无出,正要亲自前去脑海中却收到早已名震八荒的曲清的传音。
  几道大阵设下,这片土地又成了禁地,再无人能进入。
  离此处最近的城池命名为厉风城,意为厉风吹散黄沙之意,是曲清取得名。
  厉风城妖众受阵法滋养,修为凝练,彼时厉风城虽为边城却令人神往。
  就这么过了百万年,天地孕育的妖兽梁渠兽出逃,凭着与天地的特殊感应堪破了妖族禁地大阵,带数万妖众进入,与怨魂们交易,设下自创的阵法,以厉风城民众寿命为食,一半分给怨魂一半分给梁渠兽残魂,至此,曾经繁荣的厉风城妖众出逃,成了出名的破落城池,人人得了怪病,再无一妖长寿。
  *
  记忆就到此处,明栩迷迷蒙蒙的回过神来,心中却酸涩异常。
  曲清不知何时仰躺在她腿上。
  触灵,明栩进入的同时,曲清也会跟着进入过去的回忆。
  那些苦痛回忆,明栩作为旁观者都胆战心惊,更何况本就经历过一回被迫再经历一回的曲清呢。
  明栩轻抚着曲清紧皱的眉头,等她醒来。
  大约一刻钟左右,曲清羽睫轻颤,那双在回忆中见过无数次的黝黑眼睛缓缓睁开。
  不同于梦中的冷酷麻木。
  这双眼睛在见着明栩时溢上了一星半点的柔和,熠熠生辉。
  明栩玩着她的头发,只盯着她不说话。
  曲清抿了抿唇,问道:小殿下,你有什么想要问我的吗?
  明栩有些恍惚,和自己在一起这段时间,曲清变了很多。
  她不像一开始两人相识时的完全冷漠孤傲,眼底的情绪逐渐多了起来。
  就像现在,她的眼底竟然还带了一两分的忐忑。
  鬼君,明栩轻声笑了笑,是你有话想对我说吧?
  曲清沉默半晌,淡声说道:对,我有话想对你说。
  明栩摆出洗耳恭听的神情。
  我本欲成神,可天降磨难,我发现成神或许没有做鬼逍遥自在,那便寻块沃土做鬼,自给自足。
  我不爱这世间。
  所以世人生死与我无关。
  这群愚民被锁在此处,造化全凭个人,若想通当年罪恶便可投胎转世脱离苦海,若想不通便沧海桑田锁在此处受罪。
  可笑的是,百万年过去了,竟无一人得永生。
  每个人都知道自己错了,可每个人都不愿承认自己错了。
  他们要做利益的既得者,他们要幻想某天还能主宰她人生死,他们接受不了我这个异类变得比他们强大,他们更接受不了被我反杀困在此处不得逃脱。
  于是他们努力冲破了我的屏障,疯狂的蚕食着外来闯入者的血肉魂灵,妄想有一天能离开束缚他们的大树。
  他们又与梁渠兽里应外合,任她在其中布下重阵,哪怕只能吞噬些边脚料也乐意。
  几百万年的惩罚,不知道惩罚的是他们还是我,可遇到你之后,我第一次有了放过他们的想法。放过他们,也放过我自己。我怕这世间真的有报应,我怕自己被雷劈的时候波及到你。
  我给他们解脱,无论他们是否想通,都与我无关。
  因为他们已经没有下辈子了。
  你知道这代表什么吗?曲清低声问,她从来没有一口气说过这么多话。
  明栩眨了眨眼,明知故问道:代表什么?
  我过去的一切已经被你剖析,你也看到了我是一个多么狠辣无情到可怕的人。
  明栩,你若想反悔离去
  就此刻。
  曲清微垂着眸子,不敢看明栩的神情。
  更不敢听明栩要说什么。
  她强忍着心痛说出这番话,却又怕极了明栩真的说出离去的话。
  面对明栩,她向来不自信,因为这是她唯一能抓住触及的鲜活。
  明栩没说话,却翻了个身子跨坐在曲清纤细的腰肢上,她居高临下,抬手触上曲清依旧在发颤的羽睫,懒洋洋的的说:鬼君,你怎么对自己这么没自信?而且对我也这么没自信?我可不是娴兆那样的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