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德的愤怒,让整个房间的气氛顿时一滞,卡琳拿着餐盘的手微微颤抖,些许汤汁洒在了桌面。
芮契尔收起脸上的笑容,看向国王的眼神中,霎那间闪过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这神情一出现即刻消失,速度快到让人以为出现了错觉。
她重新换上一副寻常的表情,站起身朝着托德微微欠身,出言道歉:“陛下,如果我的言语,让您觉得被冒犯,我在此道歉,但我的本意并非如此。”
托德将后背靠向了椅中,意兴阑珊的摆了摆手,看向芮契尔的眼睛中,带上了三分无奈。
这个聪明的女人这样说,这样做,是故意的。
但拜她所赐,托德在怒火消退之后,也开始尝试解读自己。
对于大部分人来说,穿越至异世界,享受文明对蛮荒的辗轧,攫取天下的财富,享受征服的快感,满足生理的需求,是一个永恒不变的前提。
托德从来不认为自己是圣人,也从来不曾想过所谓的道德准则。初到异世界时,他的确想过追求欢愉和享受放纵,但经历了异种、教会、学院和王权的他,开始逐渐思考起这种生活有何意义。
相比起金钱至上的文明世界和崩坏混乱的中世纪,经历过两个不同社会的托德,隐隐感觉到冥冥命运中有一种无形的东西,在牵引着他朝前行进。然而,前方是如何的模样,终点又位于哪里,他却无从得知。
“陛下,陛下?”
芮契尔的呼唤,让国王回过神来。
托德摇摇头,将脑袋中这些纷繁庞杂的念头,暂时搁置在一边,对面前的女子说道:“芮契尔,你是一个聪明的人。你不妨帮我分析分析,暮西王国目前的处境?”
芮契尔看了一眼托德,又将视线投向了地面,思考了很久,开口吐出一个词:“很糟。”
“没错,现在的暮西王国,看上去风光无比,有强大的军队、辽阔的国土、充盈的国库。但实际上,王国就好像一只鸡蛋,被细绳绑在了悬崖的边缘。”托德拿着银叉,轻轻拨弄着餐盘中的面包:“北方蛮族、银环王国、圣卫城、天父教会、南方帝国,我们的敌人来自四面八方,之所以没有被夹击,是因为暮西王国对他们来说,还有一些利用价值。所以,我能做的,仅仅是最大限度的召集肯来我麾下作战的势力……”
芮契尔看向托德,轻轻叹了口气:“那么您也不需要给予那些学者权力,他们所要求的事情,对于任何一个王国来说,都是灾难。”
“我知道。”托德叉起一片山梨,放入嘴中:“这世界上,再也不会有人比我更加了解知识的威力。它能兴起一个王国,也能毁灭一个王国。所以,在与那些学院派打交道时,我为自己留下了一条后路。”
“后路?”芮契尔将上半身朝托德倾斜了一些,长袍下的形状有着美妙的变化。
托德瞥了一眼女子,慢慢咀嚼并咽下了一小块龙虾,用餐巾轻轻擦拭嘴角后说道:“有一样事物,很快将降生在暮西王国之中,它有着璀璨夺目的外衣,也有着毒如蛇蝎的心肠。如果使用得当,它将是制约真理的枷锁,也是王国强大的动力。”
芮契尔歪着头追问道:“究竟是什么?”
“现在还不是揭开谜底的时候。”
芮契尔发现托德再无开口的意愿,也就不再追问,转而说起了另外一件事情。
“陛下,我们当初的盟约,您还记得吗?”
有些奇怪女子为什么会提起这件事,托德还是点头说道:“我承诺庇护异种族群,以换取族群的效忠。”
芮契尔又说道:“暮西骑士团世俗化之后,身为总团长的您,成为了一国之君,您是否考虑过后嗣的事情?
“后嗣?”芮契尔突然又说起另一件事,思维跨度太大,托德一时之间有些跟不上她的思路。
女子挪动着身体,向着国王靠近了几分:“您过去是暮西骑士团的总团长,盟约只存在于你我之间。但现在成为了王国君主的您,早晚有一天会有自己的子嗣,我必须为异种族群考虑未来。”
托德哭笑不得:“我现在还年轻,考虑这种事情未免太早了吧?而且,你别忘了,我自己就是个异种。”
芮契尔看上去丝毫没有玩笑的意思:“陛下,您或者无法理解这份盟约对于异种的意义。泰罗帝国就是最好的例子!占据了最高议会绝对多数席位的异种们,就是因为遭到其它派系的嫉妒和打压,才踏上了逃亡的道路。”
“您或许对异种们抱持着同情和友好的想法,但您未来迎娶的王后呢?您未来出世的孩子呢?谁又能保证他们会同意您的观点?”
托德头疼的捏了捏鼻梁,闭上眼睛说道:“那我要怎么做?你才会确信王国对于异种的庇护?颁布一部法律?”
“面对王权,法律只不过是一张白纸。”芮契尔眼角的余光看向墙角的卡琳,后者低垂着头颅、脸色苍白:“陛下,很简单,我只是希望在我们原有盟约的基础上,增加一些小小的『保障』。”
托德凝视着女子的瞳孔,示意自己正在听。
“为了异种族群,我们希望保留一份您的血脉。”
托德脸色一黑,心中顿时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什么意思?”
“根据暮西学院最新的研究,异种的形成可以分为三种。第一种人本来是普通人,在后天的环境中接触了感染源,转变为了异种;剩下两种,一出生就是异种,但不同的是,其中有一种可以将异能遗传至下一代,其子女也有很大概率是异种。”
芮契尔走到墙角处,一把拉过颤栗不止的卡琳,提着女孩的胳膊对托德说道:“陛下,我做了一番调查,我和卡琳都是第三类异种,所以……”
托德的太阳穴上青筋爆现,咬着牙齿问道:“所以?”
芮契尔深吸了一口气:“情妇也好,***愉也罢。我们希望保留您的一份血脉,作为异种盟约的一部分……”
“混账东西!!!”
盛放着菜肴的银盘,被大力的扔了出去,肉排摔在了墙面上,汁水飞溅在地毯上,原本干净的房间顿时变得一片狼藉。
哈金斯带着卫兵冲了进来,前者看见国王平安无事后稍稍松了口气,但托德脸上从未见过的怒容,让骑士一时之间不知如何是好。
仿佛一头暴怒的狮子,托德双手紧紧握着桌面的边沿,『衰弱』异能全力发动,让木质的桌子变黑腐坏,颤抖的身形显示着他,正处于失控的边缘。
当事人芮契尔,站在原地,看不出任何表情,平静的脸色就好似春风吹不开的一滩深泉。飞溅的汤汁,宛如滴滴泪水,顺着她脸颊的弧度,慢慢滴落在地上。
哈金斯看向托德,咽了口唾沫,轻轻说道:“陛下……”
托德按照前世『愤怒控制』的方法,深呼吸了一口气,静静数到八,待心情平复之后,对哈金斯和卫兵沉声说道:“今晚当值的所有人,每人去军营里领十鞭!”
对于自己的僭越,明白国王已经从轻发落的哈金斯,赶忙点头,带着卫兵关上大门,飞快离开了房间。
转眼间,房间中又只剩下三人。
托德颓然的坐回椅子,空气中残留的只有尴尬的沉默。
过了几分钟,托德冷冷的看向芮契尔:“一晚上把我气疯两次,只有你能做到。”
芮契尔的声音很轻:“陛下,我并不明白您的愤怒因何而生。在我看来,这是一件对我们双方都有利……”
“因为!无论什么时候,我都从来没把你们看做是交易的对象!”托德极力压制着情绪:“现在,离开我的房间,趁我还没有点燃第三次怒火!”
看着芮契尔和卡琳慢慢退到房间的门口,托德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芮契尔,回答我,你为什么要如此执着于暮西的庇护?”
女子姣好的面容慢慢隐没在走廊的黑暗之中:“陛下,您不明白……只有行走过地狱的人,才会珍惜家的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