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合欢宗弟子的居所一片寂静。花颜披了衣服,轻手轻脚地打开房门。
“从前只听闻那江湖上的采花贼最爱半夜叁更摸进美人闺房偷香,怎么如今连姑娘家都干起这等勾当了?啧啧啧,当真是世风日下啊……”
闻声便知来人。花颜没有丝毫惊诧,绾了绾青丝,悠悠回首道:“既有美人相待,怎能不去?”
当下,玉手捻诀,烛火骤亮。
只见那摇曳轻晃的烛影旁,白灵正斜倚在榻上好整以暇地望着她。她额间也是由一朵合欢点缀,那花开得盛极了,比起花颜的要艳丽许多。衬着她清清冷冷的面容,倒有种别样媚色,勾魂夺魄。
“呦,如此说来,那‘左氏双杰’果真名不虚传了。连你都被迷了眼,真不知道这位传闻中的左二公子究竟是何等风姿。”白灵打趣好友道。
“他风姿究竟如何,白日里你不是都瞧见了?”
花颜神情坦然,抱着臂似笑非笑道:“这些天,但凡有他的比试,你场场不落。师兄昨日还问我,你四处打听左二公子,可是出于真心。若是,他倒可以替你引荐一番,免你受这相思之苦……”
听她提起那人,白灵霎时冷了面色:“你也莫要拿这话激我。左耀卿是不错,可你别忘了,我们赌的是左昭恒。你如今勾搭上他弟弟有何用?白放着元阳不取,还同那傻小子玩什么山盟海誓、花前月下,这可不像你。”
“急什么。”
花颜用指尖勾起一缕发丝,缠绕着,漫不经心道:“钓鱼也是要下饵的。趁本姑娘还没腻,不如先哄眼前这个玩两天。”
“修为越高阳气越足,他既对我死心塌地,何不多等些时日,物尽其用呢?”
说着,她似是想到了前几日少年赤忱真挚的誓言,轻佻笑道:“模样嘛,长得确实俊俏,也不枉我千里迢迢赶去江州。他居然还说要为了我,两百年内突破元婴期,八抬大轿娶我过门……真是笑死人了,这个彻头彻尾的蠢货。”
白灵看她似是怜悯似是嘲讽的神色,提醒道:“左昭恒心思缜密,须得徐徐图之,依我看,这左耀卿也不是个好对付的。今日他与暨横那一战,出手狠辣,不留情面,招招致人于死地。若不是年纪太轻,只怕输的便是暨横了。”
万剑山的暨横少主是何许人也?
那可是个修炼疯子,不折不扣的“剑痴”。这些年来,同辈之中能与他斗到这般惊险地步的,怕只有左耀卿一人了。
“哦?难得听你如此评价。”花颜依旧不甚在意道:“他确实天赋奇佳,修行刻苦,可那又怎样?这世间最难悟的不是‘道’,而是‘情’。若连个不通情爱的毛头小子都应付不了,我也不必在合欢宗待下去了。”
闻言,白灵却摇了摇头,叹息道:“你既看不起他,还是尽早抽身罢,免得日后引火烧身,悔之晚矣。等他真到了元婴期,发现自己为你所骗,怕是会一剑杀了你。”
她这好友不知究竟作何打算,平日里根本无心修炼,数百年来只靠元阳续命,从不与宗门外的男人长久双修。以至于花颜虚长了这许多岁,修为还不如那些刚入门的师弟师妹们高。若左耀卿有心要杀她,实在是再轻易不过的事情了。
当然,修为奇低也不是没有半点好处的。
白灵望着花颜额上含羞未放的合欢花,忍不住感慨,比如遇上左耀卿这样涉世未深的少年人,恐怕还以为眼前的姑娘冰清玉洁、心思纯净呢。
“杀我?呵,你且瞧着罢。”花颜冷笑道:“他们修仙世家最不缺的就是伪君子。便是要杀我,我也要让他尝尝失去至亲的滋味。”
听见此话,白灵欲言又止,只能颇为担忧地看着她离去。
因为百年前的那桩事,花颜始终有心结。她之所以作这个赌约,原先不过是想让好友出出气,没想到花颜如此胆大妄为,竟要下狠手毁了整个左家。
*
左耀卿独自坐在房内。
他打了盆清水,解开衣衫露出右肩的狰狞伤口。白日里,他受了暨横一剑,幸而及时护住了心脉,性命无虞。
上药时,火热的肩背处突然触到一丝温凉。左耀卿的身子颤了颤,低下头哑声道:“你来了。”
花颜没有应他,玉臂小心翼翼绕过伤处,伏在他的脖颈处轻轻吹了口气。当下,左耀卿眉目一沉,反手抓住她的细腕,一把将她带到身前。
花颜柔若无骨般斜躺在他怀中,娇娇娆娆,媚态横生。左耀卿忍不住抚了抚她的唇,眸中没有情欲,只有柔情与珍视。
“……抱歉,我没能拿下魁首。”
尽管从没有人强求他打败暨横,但他不想在她面前输。
“那又怎样。”花颜半拥着他,接过药膏替他处理伤口:“反正我不在乎。”
屋内弥漫着浓重的血气,她秀眉紧蹙,颇为心疼道:“那个暨横,下手也忒重了!日后可千万别教我遇上他,否则定将他的腿打断,扔去魔域喂狼!”
左耀卿听她说着气话,忍不住闷笑道:“除了剑尊,怕是没人能将他的腿敲断。你若真替我报了此仇,让我做什么都行。”
“真的什么都行?”
花颜故意下手重了些,果然惹得左耀卿倒吸一口凉气。他轻轻咳了几声,攥住她的小手,讨饶道:“恩人在上,便是以身相许、以命相酬也无妨。”
月上柳梢,屋内影影绰绰的烛火给少年凌厉俊逸的面容添上了一抹柔色。
正是最鲜衣怒马、意气风发的年纪,他出身高贵,自小便如众星捧月般长大。情窦初开之时,就连心爱的姑娘也同样心悦于他,实在是春风得意,万事无忧。
“少年不识愁滋味,欲揽天下入我怀”,似乎这世上的东西,但凡他要,总能得到。
可是这样热烈美好的少年,在花颜看来却这般刺目。
她突然将染血的帕子丢进铜盆,不再同他嬉闹,背过身冷冷道:“什么恩人,我看是见色起意还差不多!这一月来,我每日小心避着你那些师兄弟们,比起花楼里的姑娘还不如。怎么,难不成你家中另有妻儿,我只是个见不得人的外室?”
这些时日相处下来,左耀卿差不多摸透了她的小性子,含笑问道:“不是说愿意等我么,这才多久便耐不住了?”
“谁爱等谁等,我可不稀罕!”花颜站起来,压了压眼角,哽咽道:“反正有什么云姑娘月姑娘等你,不缺我一个……”
说着,她还抬起头,恶狠狠威胁道:”你若要弃我,最好现下便摊开了说,否则我眼里可揉不得沙子!”
旁的女子若是脾气反复无常、说变就变,只教人满心厌烦,偏偏左耀卿看她张牙舞爪凶巴巴的样子只觉得又可爱又稀罕。
“你若因为云姑娘同我置气,那我可真是冤死了。”
他一双黑眸亮晶晶的,依恋地拥着她,可怜兮兮道:“凌霄宗有意结亲,父亲确实同我提过。可那时我无心于此,之后又遇见了你……说来,我也算是为你拒了这门亲,你不应该多补偿我一些吗?”
“呸,你别拿这个来诓我。”花颜啐了他一口,戳着他的胸膛质问道:“我可没有好处给你。那凌霄宗的云绮姑娘倒是出了名的美人,性情又温柔,家世也出众,我就不信你没有半分后悔。”
左耀卿被她缠得实在没了脾气,只得靠在床边幽幽叹道:“还以为你们合欢宗见惯风月,从不吃味,没想到你比那乔家小姐更甚。她整日盯着我大哥,生怕有别的女子接近,只差找人将他看管起来了。”
“乔伊水……”花颜听他提起此人,眯了眯眼,语气更冷:“这么说你是厌了我了?”
左耀卿没有注意到她的异样,摇了摇头,依旧笑吟吟道:“怎会,我高兴还来不及呢。我只怕你不在意我。”
花颜顿了顿,十分认真道:“我们合欢宗女子的确尝惯了露水情缘,可只要动了情,就绝不容许男人有二心。你最好不要有事瞒着我,说出来,大家好聚好散;若是不说,场面可就不一定好看了。”
莫名地,左耀卿想起了从前宗门里那位销声匿迹的长老,忍不住问道:“那明明结为了道侣,女子变心在先,偏又不肯解契,这是什么缘故?”
“若解了契,岂不是要见他同旁的女子卿卿我我、白头偕老?”花颜听了这故事却毫不意外,坦然道:“幸而他没有另寻新欢,否则那女子也是活不成的。”
少女眼角眉梢皆是风情,说出的话偏又无情至极。左耀卿一时也不知该作何评价。
相爱相杀,抑或是相互折磨,谁又能说得清呢?
“……等宗门大会结束,你便同我走吧。”良久,左耀卿似是下定决心,沉声道。
花颜觑着他,似笑非笑道:“去哪儿?我实力不济,可没出过什么远门,你若要带我一同斩妖除魔,怕是不能的。”
“去哪都好!”左耀卿猛地坐起身,拉住她,一字一句道:“天地浩大,只要有你在我身旁,去哪里都无妨!我会护着你的,只要我活着,绝不会让你受委屈。”
千年何其长,千年又何其短。
那位长老的事迹宛如警钟,猛然惊醒了他,他真的一刻也等不及了。世事无常,即便结为道侣,最后也未必能够携手终老,而他与花颜……
这绝不是他所期盼的结局。
回想他与她的初遇,真真是如海棠一般的绚丽,如梦如幻。他只怕,结束时也像大梦一场,空留遗憾。
前方便是刀山火海、万丈深渊,他也要带她一起走。
闻言,花颜默了半晌,不知在思索什么。左耀卿并没有催促,只默默等她的答案。
这一走,再回便不知是何年月。花颜想了许多,最后才隐约想起白灵的话。她劝她小心左耀卿,劝她尽早抽身,可字字句句都落不到花颜的心上。
她的骄傲不允许她临阵退缩。
“好,我跟你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