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回到放好水的浴缸,关掉水源,细柔的指尖来回撩动一下水温,抬起脚尖轻轻浸入,水平线慢慢没过那骨线分明脚踝,再淹及小腿。最后,整个人舒服的沉浸在水里。她轻闭着眼,仰头靠在浴缸边,头发些许打湿,额前偶尔有水珠滑落到肩颈。浴池边的小音箱放着古典或香颂,享受这片刻的安宁。
这些年,她慢慢获得了事业上的成就,成为了所有医学生羡慕敬仰的前辈,成为病人家属口中的好医生,同事之间的楷模。
可即使这样,终也是得非所愿,愿非所得罢了。
耳边音乐里突然插入简讯声,她轻甩两下手上的水,拿起手机。
「姜亦恩:安医生,要不要过来和我们一起吃宵夜?」
没错,又是那丫头,三年前陈教授就跟她提起过的丫头。
陈老念慈手下个个学生都技艺不凡,却也从来没有主动给安寻推荐过,老太太相信安寻的能力,却也不是不知道安寻那性子,她自然能做好自己的事,做好自己的事也就够了,哪里还能要求她关照别人。
可那丫头不一样,灵气却踏实,热情又单纯,本就讨人喜欢,更因为某些原因陈念慈格外偏疼她,又要说那句姜亦恩最不喜欢听到的话了
她的父母,是英雄。
没错,与其说是英雄,倒不如说是烈士来得具体。
十五年前,姜亦恩的父母亦是仁卓的医生,那时候陈念慈还没从一线退下,正是当时胸外科的主任,手下最得力的学生,便是姜亦恩的母亲。当时突发一场泥石流灾害,亦恩母亲跟随在急诊的亦恩父亲一起去了灾区参与救援,双双遇难,再也没能回来。
她父母走后,她就是我们全仁卓医护的女儿。
陈念慈企图说服安寻亲自带姜亦恩实习的时候,是这句话打动了安寻,加上她自来对恩师心存感激,原则以内的事都对她言听计从,便表示只要那孩子确有描述的那么优秀,自然是不需要这层理由,她也会带的。
陈念慈想把姜亦恩送到安寻身边,也不是没有原因。
希望好苗子跟到好师傅这种寻常理由就不必说了,更是因为她认定,姜亦恩会是安寻这座冰山的唯一突破口。
那孩子热情纯粹的样子,很像当年的你啊。
到这为止,安寻不敢再想下去,收回思绪,轻叹一声,再看手机一眼,已是那孩子发来的成堆的讯息。
可安寻从来就知道,所有靠近自己的热情总坚持不过三分热度,对这短暂的温度她向来就不屑一顾。
冰山固然会给人神秘感,好奇者无数,怀揣着打破坚冰信念靠近她的人也不少,只是最后,好像所有人,都默许了她的冰冷,对她敬而远之。
没有人,会坚持着热情一辈子。
放弃吧,安寻,没有人救得了你。她在心里暗自低语,关上了手机。
而另一头的姜亦恩,画风截然不同,红着脸屏住呼吸,盘腿坐在沙发上,眼睛死死听着手机屏幕,屏息以待。
怎么还不回复呀,急死了急死了,哎呀
还不回复还不回复!
我再数五秒,再不回复你就没有串串吃了!
54321
好吧再给你三秒机会!
321.5!1.25!
哎呀!
姜亦恩终于甩开了手机,长叹一口气。
怎么了?安医生不回啊?纪小瑜见状,关问了一句。
文静笑了笑,她早就料到会是这个结果,毕竟刚刚租进这个房子的时候,她也试图去和安寻打好关系,结果都是当头一盆冷水。
安主任是这样的,不喜欢跟人亲近,你们别白费功夫了,咱们吃吧。
一墙之隔下,冰火两重天。
三个年轻女孩儿的家中热闹常在,脱去白大褂和护士服的她们,依旧是正值青春的少女,就算是烧烤纸牌,彻夜长谈,第二天依然精神百倍。
安寻时而能听见她们的笑声,看着水波阵阵,心底不胜荒凉。
忽然,门铃声响起,安寻知道没有十二楼的门禁卡是刷不上来电梯的,这个点了不会是物业,那就只能是那孩子了。
还不死心啊
她轻叹一声,起身踏出浴池,随意裹上浴袍就去开了门。
安医生!请你吃
姜亦恩话没说完就整个呆住,差点没端稳手上的盘子,脸一下刷的通红。
浴袍里若隐若现包裹着娇嫩,头发湿润的散落在肩头,时不时滴落一颗露水,根根分明的眉毛上凝着几颗晶莹剔透的小水珠,脖颈和胸口霜雪香凝,还有水滑落留下的痕迹,宛如出水芙蓉,濯清涟而不妖。
淦!这是我能看的吗?!!!!她又在心里咆哮。
这么晚了,做什么?安寻倒是从容,冷不丁轻声一问。
请请你吃烧烤姜亦恩闷着头举起盘子,总觉得抬起来就是在犯罪,一想到刚刚忍不住往安医生胸口打探了几秒,就羞愧难当。
我晚上不习惯吃东西,不过还是谢谢你。
哦
姜亦恩全程低着头,直到门轻轻关上了,还是面红耳赤的愣在原地,许久,挪动着僵硬的步伐回了隔壁。
安医生果然不要吧?文静一脸势在必得,看着姜亦恩有觉得不对劲:你怎么了?脸这么红?
没,没什么。姜亦恩结巴了。
你呀,不要白费力气了,安医生这样不是一年两年了,苏问李敏跟她认识十几年了,哪个没在她身上下功夫,她不还是不冷不热的嘛!
姜亦恩脑子里一片空白,什么也听不进去,许久才反应过来,摇了摇脑袋,赶紧把那些废料倒出。转移注意力道:苏医生和李主任,都是安医生的同窗吗?
是啊,安主任和苏问更近一些,大学时候就在一个宿舍了。你别看苏问平时没个正形儿的,其实心里挺护着安主任的,安主任话不多,又不喜欢玩弄人脉心机,同事之间的关系,都是苏问默默帮着打理。
那,安医生她一直都是现在这个样子吗?
听苏问说,她大一刚开学就休了大半个学期的假,好像是家里出了什么事,返校以后的一个月里,偶尔还能撞见她躲在洗手间里哭。至于为什么,苏问没说,只是叮嘱了我们,千万别在安主任面前提她家里人。
姜亦恩脑海里逐渐浮现出那个画面,看上去若无其事的女人,悄然关上洗手间的门,终于撑不住靠墙抱膝蹲下,崩溃压抑已久的情绪,失态哭出了声。
想到这里,她觉得胸口沉闷得像压了块巨石,如果自己在那个时候就认识她,如果在她还有哭的能力时候就拉她一把,她会不会不一样。
那现在呢?冰封的笑和眼泪真的完全冻结了吗?她是不是也会在夜深人静的夜晚悄然落泪,是不是也会在某个戳中回忆的瞬间突然崩溃,是不是也会偶尔放纵自己,泣不成声。
她们,是不是会一样。
文静突然想起什么,惊叹一声:哦对了!你们那天去找她签合同,没问她和房东之类的吧?
姜亦恩和纪小瑜面面相觑,没有说话。
于是文静继续回忆:
我租在这儿也是机缘巧合,当时还是跟中介对接的,后来房东和中介解除了关系,才跟我发邮件说隔壁是她的女儿,还叮嘱没有紧急情况不要去打扰。我住在这儿半个月以后,才知道隔壁住的是安医生,神奇吧!还是上班出门时候碰巧遇到了。
苏问说了,叫她冰山女魔头,不是因为她真的会疾言厉色,安医生生活里是个慢节奏的人,说话也很轻柔。女魔头,是对她专业上的形容而已,你们也看到了,那是个工作起来不要命的。
这点姜亦恩也看出来了,安医生说话轻柔的时候,是真的很撩人。
但是苏问也说了,安医生的冰冷,不是表面的冰冷,其实她偶尔也会冷不丁开句玩笑,对亲近的人也会浅浅的笑一笑,虽然我没见过。苏医生说,她的冷是骨子里透出来的,对人情的抗拒就好像是一种本能。
这一点,姜亦恩不同意。骨子里冰冷的人,怎么会想到把听诊器捂热再贴到孩子的胸口,怎么会留意到小朋友折的小纸船,怎么会察觉到自己细微的情绪,说那些安慰和教导。
姜亦恩难以想象到底是什么原因让安医生总是拒人于千里,明明是个不会置身事外的人,明明是个有温度有胆识的人,却从不坦然暴露自己的情绪,从不接受别人的关心和爱。
到底,是有多痛,才会把人逼到宁愿藏起本来的自己。
姜亦恩想为她做些什么,或许多一点温暖,多一点主动,安医生多少会改变一点呢?或许,她就不会那么孤单呢?只是这样的心思,在医院里头其他老同事看来,都是不可一世的年少轻狂罢了。
在这个世界上,谁又能改变得了谁呢?
第7章
第二天一早,姜亦恩就猫在了门后头,听见隔壁传来轻轻的关门声,才假装偶然的开门出去。
苏医生?!
姜亦恩愣是觉得是自己出门的方式不对,两秒钟功夫又开关门一趟重新出来。揉了揉眼睛,仍然是那副轻挑着一边眉毛、玩世不恭的面孔。
您为什么姜亦恩再往隔壁关好的门看了一眼,确认再三没有另一个人出来,继说道:在安医生家啊?
见苏问上下瞄了一眼,显然没安好心的抬高了调子:呵!我怎么不能在她家?我还在她家过夜呢!
过过夜?!姜亦恩瞬间想到昨天不小心撞见的那副裹着浴袍的出水图,吞咽一口。
她总觉得,苏问好像知道安医生的很多事,虽然吊儿郎当的样子没少惹得安医生责骂,但居然有一种有恃无恐的被偏爱意味,安医生那么细腻的人,心里怎么会看不到苏问暗中默默关照的一切,说不冷不热,不过是表面罢了。
她忽然有些失落,自己那盘烧烤,比起两个成熟密友之间的彻夜长谈,显得尤为幼稚,难怪她不接受。如果自己也早出生九年就好了,如果自己也和她同宿舍就好了,她一定比得过苏问,她想。
逗你呢!安寻昨天半夜被医院叫回去了,医案落家里了,她说你估计还没起床,才叫我上班顺路给她带一趟。苏问见小丫头当真了,忍不住偷笑。
原来是这样!那苏医生现在要去医院吗?姜亦恩默默松了一口气,看来昨天那副光景,自己还是唯一的欣赏者。
是啊,一起吧。苏问朝着刚打开的电梯扬了扬头,神情像是大哥领着小弟似的威风。
苏问没带她下停车场,而是从一楼正门走了出去,按着导航往地铁站走,显然,她就算不是第一次来安寻家,也绝不是熟门熟路。
苏医生,您知不知道安医生喜欢什么呀?姜亦恩突然想到这是个打探情报的好机会。
她?她能喜欢什么做手术吧哈哈哈哈哈哈!苏问依然没个正形儿:你问这个干什么?
安医生生日快到了吧,我想姜亦恩昨天特地去查了医院的官网,果然有安医生的资料。那个像秋天一样的女人,居然也出生在秋天。
别想!千万别想!苏问停下了脚步,回过头来一把按住姜亦恩的肩,严肃道:生日对她来说是个雷区,这事儿我大三就干过了,她都差点气哭了呢!
气哭了?姜亦恩不解。
那个时候,安寻总是独来独往的,又不爱说话,陈老太太希望她能稍微关心点班上的事,顺便也让班上同学能注意到她,就推选她做了班长。我呢,就借着她班长的身份把同学们召集到一起开班会,中途让大家把蛋糕推进来,一起唱生日歌。
虽然俗了点但是也姜亦恩面露难色。
俗你个菠萝派啊!多有心呐?我都被感动了好吧!谁想到她当时就红了眼,瞪着我说了句苏问,你什么都不懂。苏问耸了耸肩,双手一摊,转身继续往前走。
那!她后来有说原因吗?姜亦恩往前跟了两步,冥冥中她确信,以后这就是她大哥了。
没啊,我哪知道啊,但是敏敏也挺生气的,说我怎么也不跟她商量,还说什么认识这么久了,不知道安寻从来不过生日吗bulabula的苏问瘪瘪嘴。
李主任?那她知道为什么吗?
她知道啥啊,不过就是心比我细点儿,会看人脸色!那安寻什么也不说,我哪知道嘛
姜亦恩推测着,或许,安医生曾经也期待过作为唯一好友的苏医生能懂她,只可惜苏医生是个神经大条的,知道要对她好,却不知道要怎么做才能让那人真的高兴。
其实,她那天还说苏问忽然放慢了步子。
说什么了?
我们从来都不是朋友,我安寻,从来都没有朋友。
苏问重复着当年那句话,姜亦恩看见那平日玩世不恭的脸上,居然沉下了一份失落和哀愁。
转眼到了医院门口,两人本是并肩走着,突然苏问停下脚步,神色骤变,姜亦恩顺着她的眼神看去,见迎面两个男人也对上了她的眼,显然是不怀好意地走过来。
小鬼,你先带这个上去。苏问把病案交给姜亦恩,眼色一沉,眉毛也皱了起来,像是遇到了什么棘手的事。
可是,你姜亦恩看看那两个男人,总觉得有些担心。
叫你上去,别问那么多。
于是,也只好先拿着病例去交给安寻。上楼敲了敲办公室的门,里头半天才传来一声轻哑的:进来。
姜亦恩不知道为何心头一颤,愣了一秒才开门进去。只见安寻刚刚从沙发上坐起,头发散下,眼神里还有几分刚刚睡醒的朦胧,身上还盖着毯子,想来大概是通宵忙碌,刚才能眯一会儿眼。
那个安医生,您要的病例。姜亦恩半天才缓过神来,莫名觉得脸上辣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