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小瑜本想着自己就不去当电灯泡了,可来回看了眼两人的状态,还是不放心的接过了行李。她头一次见到安寻这幅模样,和平时看到的那个刀枪不入的样子差别太大了,被吓得平时的伶牙俐齿全无,甚至开始结巴:
我、我当司机吧,而后又看着姜亦恩解释一遍:安医生这个状态,一会儿自己开车回来不、不安全吧
姜亦恩抽抽噎噎地点头。
一路上,两人都各自望向窗外默默落泪,谁也没有回头,只是念念不舍的手,依然在后座的中心紧握,一刻也没有分开。
离别的机场,总是来往匆匆,安寻曾在那里送别过好多人,追逐梦想的母亲,逃离苦痛的父亲,其实也还有童年的挚友,敬重的恩师只是在这些刻骨铭心的伤痕面前,那些本也应该被记住的离别,显得微不足道了。
那些曾在机场送离的人,最后,都没有回来。
这就是她本不想来机场的原因,她恐惧目送着一个又一个背影离开,她不知道姜亦恩会不会成为那个例外。
姜亦恩低头走向安检口,捏着手里的珠串,犹豫了很久,还是回过头,把它慎重地交到了安寻手里。
安姐姐,这串菩提,是外婆留给我的。给我的时候,外婆只留下一句百年好合。现在,我还没有资格拿它,你替我保管吧。
毕竟有你的百年好合,才有意义。
没有你,空留祝福又有何用?
安寻接了过来,泪水一下充盈了眼眶。
看过那么多分分合合,她知道刻骨铭心总有一天会淡化成过眼云烟,她知道过去的终将过去,她应该期待吗?应该奢望吗?一年的分别,真的会让她们爱得更加浓烈吗?
一对分手的恋人,真的可以等到属于她们的百年好合吗。
杀人诛心,莫过于有一天女孩要为别人穿上婚纱,而她,不得不交还这串菩提,再强颜欢笑地祝上一句百年好合。
她负之一叹,最后一次拥抱了女孩,在无数次缱绻亲吻过的耳边低诉:不要让自己太辛苦,我一直在,永远都在,就算不做恋人,我也还是你的家人。
累了,记得回家。
最后,安寻忍着在眼眶打转的泪水,目送着姜亦恩排到了队伍的最后,看她一点点随着人流涌动,追着她的背影,看她变得越来越小。
小丫头转身笑着挥了挥手,最后被安检门吞没,再也看不见了。
她的女孩,真的走了。
纪小瑜看着眼前萧条的背影,不禁想到自己毅然决然拖着行李离开的时候,文静是不是也这样无助又孤独。
恍惚之余,更多的是无措,昔日的冰山女魔头,在她眼前潸然泪下,哭得不声不响。她第一次体会到姜亦恩所谓的温柔和深情,她本来以为,这样的词汇,是不可能跟冰美人沾边的。
如果不是都心有所属,她甚至想替姜亦恩抱抱安寻,可她也知道,自己除了递上纸巾,护送回家,什么也做不了。
毕竟冰美人,从来都只愿意依靠那一个人。
回到家里,安寻直奔回房打算闷头睡一觉,好让自己不要再胡思乱想。被子鼓鼓囊囊她也没有发现,昏头昏脑躺下,却怎么也睡不着。
辗转反侧间,她才发现了藏在被窝里的那只小熊。惊异了半晌,心头一阵柔软,把好不容易收回的眼泪,又汹涌送出。
是她叫你来陪我的吗?她以为我和她一样,有了小熊就可以睡得着了吗?她以为你可以代替得了她吗?
她苦涩埋怨。
真可笑,我怎么也开始跟小熊说话了,你又听得懂什么
细细密密的疼痛,让她不知不觉蜷缩了身体,一点点把小熊拥紧,有些窘迫地依靠在小熊不够宽敞的怀里,听着扑通扑通的响声,居然也找到了一点慰藉。
好没出息啊,居然在依靠一只小熊。
就叫你想念吧,安想念。
于是,这个世界上,又多了一只有名有姓的小熊。
抱着想念,她居然也慢慢昏睡了过去。
一觉醒来就到了天黑,房里充斥着空洞和茫然,如果不是想念的心跳,她大概,就要被世界遗弃了。透过窗,望着夜空,企图在星辰闪烁里找到女孩的影子,看到的,却只有无尽的孤独。
她的女孩,被飞机带得好远。
一天下来一口水都没喝,身体和精神都到了超负荷的状态,强撑着起来想去厨房找口水喝。目之所及,是成双成对的杯具,满茶几的零食,柔软的地毯,玻璃柜里的乐高城堡
小丫头灵巧的身姿仿佛还在眼前雀跃,轻灵的笑声似乎也还萦绕耳畔。
竟然,都有一种物是人非的苍凉。
才第一天啊,好像就快撑不住了。
不知道停顿了多少步,才走到厨房,刚从冰箱里拿出玻璃水壶,眼前就昏黑一片,失力松掉了手。
玻璃碎了一地,冰水溅了一身,扶着冰箱门缓了两口气,想蹲身去收拾残余,可是,她一点力气都没有了,知道是满地狼藉,也还是撑不住倒了下去。
碎片划破了胳膊,零碎的渣粒也穿过衣服刺破了皮肉,痛得她从昏厥中清醒,又丝毫不能动弹。
看见鲜红一点点交融在残渣和冰水里,她也在心里痛斥着自己,明明已经经历过死别,怎么还能因为生离狼狈。明明已经淡漠麻木了,怎么可以因为一个小丫头,就把好不容易冰封完整的心,搅乱得支离破碎。
可姜亦恩哪里只是一个小丫头而已。
那是她的命啊。
小恩
我不想分手
她终于把真心话凄凄哭诉,却没办法让姜亦恩听见了。
又一次要昏睡过去的时候,耳边,似乎听到了小丫头奶甜又严厉的责备:
安寻小朋友,你就是这样照顾自己的吗?
她企图挣离这片破碎,身体却一点不听使唤,好不容易撑起一点,换来的只是又一次撞进破碎里,细小的伤口又多了好几处。
直到打开的冰箱里,忽然掉落了一颗牛奶糖。
亦如重逢时的救赎。
这一次,她毫不犹豫地捡起糖,剥开糖纸,含在嘴里,甜意一点点融化,细丝一般的气力也终于得到了缓和。
扶着冰箱门爬了起来,暂放了满地狼藉,第一时间回到房里处理了伤口。
要照顾好自己,必须照顾好自己。
若不然,如何对得起拼了命也要救她的小丫头。
第94章
后来安寻才知道, 那个噩梦般的除夕,李敏也因为苏问和家里闹得鸡飞狗跳。苏家的债务就像个无底洞,李家不理解别人都避之不及的担子, 为什么自家女儿非要上赶着挑起。
苏问也因此沉沦了很久, 平日里高挑的眉毛,全然没有了生气。
文静发了很长的朋友圈告别逝去的爱情, 她说小时候以为爱很简单,开心就在一起, 不开心就分开。长大了才发现爱过于复杂,复杂到看不清人心, 也看不清感情的始末。她说不用去怀疑曾经的热烈, 爱是真心的,不爱也是。
从来不关注朋友圈的安寻,在深夜把这段文字反复咀嚼, 泪眼一次又一次决堤。
姜亦恩在国外的一切并不顺利, 刚落地就被租房中介坑走了一个月的生活费, 房子也不如预期理想, 位置在市郊, 交通非常不便,转三趟车才能到学校所在的市中心。
浴室漏水,马桶堵塞, 到晚上, 窗户还会被风吹得嘎吱作响。这还是她把父母留下老房子租了出去, 才能勉强租到的小小一居室。
其实她刚到这里的时候就收到了一条短信提醒, 有一个账号往她的卡里转了一笔足够支撑她一年的生活费。
备注只有一串熟悉的数字:292593。
可即便再窘迫,未来再节衣缩食,她也还是把安寻转来的那笔钱原封不动转了回去。她发誓, 一切都要靠自己。
学校的教授并不像秘书处那样殷情,差别对待本国和国外学生,甚至于布置的课题也分开两式。她去找教授理论,换来的不过是轻蔑一笑。
口头博弈消除不了歧视,她只能用实际行动证明自己,每天埋头苦干,教授差别布置两份课题,她就把两份都超额完成。不论公共课还是实践,她都不放过任何一个吸取能量的机会,也积极的展现着自己的能力。
拼尽了全力,也不过是换来了公平。
七月,酷暑。她参加了学校的游泳社团,用一个月的时间才学会蛙泳。有几个学生嘲笑她胆小笨拙,没有人知道,她是坚持着如何的信念,才克服了溺水的恐惧。
除此之外,她还找了一份兼职锻炼口语,用兼职赚来的钱,报了一个自由搏击训练课,她知道她的想法很幼稚,她就是希望日后仁卓再发生什么医闹纠纷,她有足够的资格,冲在安寻的前面。
结果就是,她每周末都会遍体鳞伤的回家,抱着甜甜痛哭一场,同学以为她遭受了暴力对待,差点闹了次报警乌龙。
几次寂静深夜,她真的觉得自己快撑不下去了。心里那种压抑和痛苦,连被窝和墙角都承受不住。她好想给安寻打电话撒撒娇,可只要一动摇,外婆那几句冷烈的质问,就不断在耳边回响。
你能给她什么?
你凭什么配得上她?
每到这个时候,她总是捂着耳朵丢掉手机,抱着甜甜躲进衣柜里。
甜甜,怎么办啊我好想她
我可以给安姐姐打个电话吗我可以告诉她我过得一点也不好吗
一哭,就是一整夜。
逃避总不是办法,终于在秋天来临之前,她第一次击败了对面的人。
外国教练听不懂她最后喊了什么,还以为什么可以绝处逢生的口号。其实不过是她意识飘忽不定时的错乱,才脱口而出一句:
不许欺负她!
精疲力竭倒地的时刻,她还低低喃喃地说了句:安姐姐不要欺负我的安姐姐
在T国的第一个冬天,窗外白雪皑皑,处处回荡着圣诞主题曲,一切都是她曾经向往。可她却把自己关在房里不敢出门。
她怕独自沐过了雪,就真的要天各一方到白头。
很久以前,她跟安寻说过圣诞假期她可以回去的。可她身上的钱,连最廉价的机票都买不起。何况自由搏击让她浑身上下淤青遍布,这个样子,她哪里敢回去见安寻。
她给安寻发了一条语音,才发现家里的网断了,话费余额也不足,圣诞假期哪里都没办法充值,语音没发出去,她就这样彻底失联了半个月。
好在这半年的时间里,她和安寻联系寥寥,失联半个月,也不会让对方发现什么异常。
她们都装作各自忙碌的样子,其实不过是都不想被对方发现:没有你的日子,我过得真的很狼狈。
初春的季节,姜亦恩生了一场大病。
点不到外卖,也没来得及囤食物,一个人身处阴冷潮湿的房间里,靠着牛角包和几瓶矿泉水度日。起初只是感冒咳嗽,没太在意,谁知道拖了几天,就咳到了沙哑失声。
她开始觉得胸闷疼痛,夜里还发起了高烧,医院半天挂不上号,就拖着病怏怏的身子自己去药店买了些消炎药,还强撑着去超市买了些水和食材。
不料祸不单行,她遇到几个地痞流氓,无缘无故的对着她一通辱骂,回到家才发现衣袋被划破了一道口子,手机和钱包,全都被偷走了。
好在安寻早就想到在国外手机坏了或是电话卡出了问题都很难办,给她买了一台备用机,办了备用电话卡。她不敢想象如果没有安寻的防患于未然,她现在会落魄潦倒成什么样子。
她真的想靠自己,这么久也没有给安寻打过一通电话撒娇,可这一刻,她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安寻果然无所不能,而自己,果然无用之极。
后来看了新闻才知道,她所在的大区爆发了流感,到下午就出现了两名死亡病例。
她判断不出自己是不是中招了,这半年积压的委屈和抑郁,无情地吞没着她,崩溃中她打翻了购物袋,土豆胡萝卜滚落一地,蜷缩在房间的角落里抽噎呜咽。
是不是就会这样死掉,是不是一别真的就成了永别。她不甘心,客死他乡是她的最终结局。
打开了新手机,没想到屏幕亮起的那一刻,安寻的电话就打了进来,看着那串还来不及备注的熟悉号码,终于忍不住痛哭,她折磨到想喊叫,嘶哑的喉咙里却发不出一丝声响。
为了不让安寻发现端倪,她终还是忍着撕心裂肺挂断了电话,发了条信息,说自己一切都好。
安寻当然放不下心,接二连三的打了好几通,她除了一次又一次忍痛挂断,回信息说在忙不方便接电话,别无他法。
她不想就这样自暴自弃,她记得这短暂分手的初衷是什么。
把散落一地的食材一颗颗捡了起来,吃了消炎药,好好吃了两天的饭,身体飞速好转也让她意识到,自己得的不过是普通病毒性感冒。
声带恢复的第一时间,她就给安寻回了通电话,她听到那头隐忍又崩溃的哭腔,恨不得给没用的自己狠狠扇上几个耳光。
流感蔓延,殃及了大片,国内暂时还没有发现病例,安寻一直在想尽办法让她回国,她回绝了。
安姐姐,我知道你担心我,但这种时候,我不能回来添麻烦。
电话那头沉默不语,只剩下不寻常的呼吸,颤抖着,偶尔也轻轻抽噎着,在更加失态以前,安寻挂断了电话。
姜亦恩痛不欲生。
四月,国内不幸发现了病例,迅速封城避免了大规模扩散,但首例患者出现的清欢市还是最先升级为重灾区。她知道消息以后,一改以往的态度,给安寻打了好多电话,收到的回音却只有冰冷的人机:
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人接听
她不能忍受自己作为医学生,在危难之际尽不到分毫绵薄之力,立马订机票回国,航班却接连取消。一遍又一遍给领事馆写邮件,找旅行社订机票,全部石沉大海。
她逐渐意识到,自己可能会滞留国外。
她的二十三岁,从离开安寻开始,到结束,也没能重逢。
六月,整一年了。
情况依然在反复,两地狼藉。本就思念痛入骨髓,回国受阻成了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她几乎丧失了身为医生的理智,翻出了这一年里陆陆续续去开的抗抑郁的药物,胡乱吞了一大把。
药物相互作用差点要了她的命,失去意识的前一分钟,她爬出门外,敲开了邻居家的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