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狩时节,谢曜学大人的模样,牵着他心心念念的小马,持着小弓猎鹿。
小马已经长大了,可他依旧人小力气小。
——当然猎不着鹿。
猎不着鹿,谢曜就生气了。
但所学的规矩又使他不得不克制自己。
只好鼓着脸,撅着嘴,扮出一副不想理人的样子。
谢曜随行的伴当,是成素最得意的徒弟。
今时不同往日,成素从原来的王府总管,高升成了禁宫里的内侍省的长官。
成素的徒弟,当然也随着一道鸡犬升天。
谢曜更小一些的时候,谢承思带孩子心不在焉,一应事务,都是成素在帮着张罗。成素与这个吵闹的泼皮孩子,虽说互相看不惯,但感情也因此而亲厚起来。
他自己升了官,没空再看管谢曜,便支了他最看重的徒弟去服侍。
徒弟能得成素看重,察言观色的本事自然是一等一的厉害。
为了逗谢曜开心,他想出了一个好主意。
他偷偷叫人去逮住两只幼鹿,折断了腿,故意放在谢曜经过的路上。
等谢曜的马儿走近,便故意大声提醒:“哎呦殿下,瞧瞧前面有两只鹿!快放箭!”
谢曜果然上钩。
只见他有板有眼地张弓搭箭,“嗖嗖”几下,箭头插进了幼鹿的身上。
两只鹿应声而倒。
——像是被谢曜射死的。
至于这两只鹿真正死亡的原因,跟他没有任何关系。
谢曜的箭落在鹿的腿上,是旁侧的侍卫偷偷另放了几支箭,切断了鹿的喉管。——这也是成素徒弟的安排。
“殿下好箭法!”他甚至适时地鼓掌,带着左右诸人,一齐欢呼。
与放冷箭的侍卫们,配合得天衣无缝。
谢曜不是一般的小孩,聪明的小脑瓜,一下子就看穿了成素徒弟的意图。
但他却十分享受这一切。
黑黑的眼珠子在眼眶里转过一圈,也学着旁人的样子鼓起掌来:“好好好,再来再来!你们给我再来一遍!都是我猎的鹿!都是我的!”
成素那徒弟,见计谋得逞,笑容可掬地连连应:“遵命,遵命!”
然而,他们这样大张旗鼓地捉鹿,引起了降香的注意。
她亲自起身,询问谢曜的侍者,问他们要干什么。
侍者当然一五一十地答了。
谢曜听见了,急得直插嘴:“不是的!不是的!就是我猎的鹿!是我!就是我!”
降香丝毫不受孩子的干扰。
她觉得这样不好。
不能助长谢曜的坏习惯——要告诉他,仗着身份抢夺别人的东西,是错误的——无论是实在看得见的,拿在手里有分量的,还有名声,功劳,这些看似虚无缥缈的东西。
于是,她把他从马上抱下来,同他讲道理:“谢曜,你不能这么做。明明是别人猎的鹿,怎么就能算在你头上呢?你现在年纪小,猎不着就猎不着,等你长大了,有了更大的力气,自然就能猎着了呀。你不可以随便抢别人的功劳,也要对自己诚实一点。”
降香很有耐心,从前对着谢承思就百依百顺,而又因着小时候对孩子的亏欠,对谢曜更甚。
只是好声好气,温温柔柔地教育他,一点也不舍得打骂。
但谢曜却只认结果——母亲不相信是他猎的鹿。
那他就要闹了。
他挣开母亲的怀抱,谁也不要,一个人哇哇大哭,梗着脖子憋着气,直往人群外冲:“不玩了!我不跟你们玩了!你们反悔!没意思!哇哇哇——”
好像一只摇着鼻子的穿山甲。
身后的侍卫呀,随行的伴当呀,全都乱成了一锅粥。
要是弄丢了,弄伤了这天底下最最尊贵的小子,他们可如何交差?
好在降香依旧十分善解人意。
她及时出现在人前,眼睛又尖,一把就捞住了四处乱窜的谢曜,不叫别人为他提心吊胆。
谢曜脸上的泪痕未干,自己把自己整个人气的通红。脸是红的,耳朵是红的,脖子也是红的,连紧紧攥住的拳头,都是红的。
降香更不舍得骂他了。
只是把他带到远处的主帐里,把他平放在床上,轻轻为他顺气。
谢曜翻过身去不理她,越哭越起劲,把自己弄得直打嗝。
——直到谢承思掀开帘子进来。
谢曜这次的丰功伟绩传到了他的耳朵里,气得他笑出了声。
孩子见父亲也来了,哭声变得更大,恨不得把自己的委屈宣扬给全世界听。
这还得了?
谢承思沉下脸,拉着降香就往外走:“哭什么哭,你还敢哭?做错了事情还有理了?你还委屈上了?你就一个人在这里好好反省吧!什么时候反省好了,什么时候让他出来!谁也不许理他!要是他饿了,就让他饿着!”
最后几句话,是对着帐中的侍者说的。
当然,心软的降香,是不会让孩子饿肚子的。
天色擦黑的时候,她偷偷溜进去,给谢曜送吃的:“饿不饿?快来吃吧……”
谢曜却不急着接受母亲的好意,他扯住降香的袖子,小声开口,声音里满是难为情:“对不起,阿娘,我错了。鹿不是我猎的,我不该让别人帮我作假。但我只跟你道歉。”
他才不要给臭阿耶道歉!他什么都不知道,听别人瞎说一同,就来多管闲事!他根本不配!
降香摸摸孩子的头:“知道错了,这很好。但是你阿耶凶你,也是为你好,他是在纠正你的错误,你不可以对他有偏见。”
谢曜瘪瘪嘴:“那好吧。”
降香又摸摸他的头:“这里没什么适合小孩子玩的东西,等过几天,我带你更好玩的地方,好不好?”
她有些理解谢曜的想法。谢曜太小了,参与不了春狩,但他神气惯了,不想接受失败,就造假来自欺欺人。小孩子的胜负心都强,这很正常。
他是懂事的孩子,但他也应该玩到更开心,更合适的东西。
“好……”谢曜垂着头,小声答应。
*
降香极守约。
叁日后天不亮,她抱着沉睡的谢曜,坐着一辆简单的马车,悄悄地下了山。
没带任何随从。
而车夫是谢承思。
降香夜里与他讨论孩子,顺便说出了她的打算。
谢承思竟突然来了劲,学着谢曜的样子,吵着闹着阻止——当然,他是大人,少不了搬出冠冕堂皇的理由。
诸如什么,太危险啦,不方便啦,谢曜大了要成熟啦,要学会忍耐啦……
降香不听,他便趴在她身上,用尽了浑身解数折腾她。
直到她受不了,这才得知他的真实意图——他也想去。
恍惚之间,她汗津津的眼前忽然闪过这样的想法:
不是谢承思学谢曜,是谢曜学谢承思。这个孩子,把他父亲撒泼打滚无理取闹的天赋,继承得很好。
“好吧好吧,我们一起去。”她最终说。
“这还差不多。”谢承思抱着她嘟囔。
话扯远了。
说回叁日后。
降香派人提前下过山,找到山脚村落的一户农人,与他们约定好,租借他们的几间屋子一用,充作孩子玩累了,歇脚的地方。
她早就看好了山下的好风景。
——从这座村落后的小路往里走,有一条山间溪流汇成的小河,从小河再往里,又是一口清潭。
小孩子喜欢玩水,正适合谢曜。
旁边树上嫩绿的枝条,还可以给他编花篮玩。
谢曜曾与她在乡间小住过,很喜欢山野里的东西——若非他在宫里憋久了,念叨着要回淇州去,那里是他的老家,谢承思都不会叫他参与狩猎。
到了地方,躬身哈腰来迎之人,竟是成素。他自作主张地顶替了降香派出来接应的人。
不过,见到是他,谢承思和谢曜倒是很满意。
“成素!成素!”谢曜热情地向他挥手。
成素笑呵呵地应:“哎、哎——小郎君!”
“你很久都不陪我玩了!”谢曜控诉。
“他现在不是来了吗?哪里来那么多废话?”谢承思在他额头上敲了一记。
“啊——你打我好痛!”谢曜捂着额头大叫,对着谢承思的手掌,恶狠狠地反拍过去。
谢承思没兴趣和小孩子纠缠,转过身,一脸期待地望着降香:“这里有成素守着,我们接下来去哪里?”
降香默默地在心里叹了口气,无奈地回:“往村子后的山里去,有一条小河,适合小孩子玩水。”
除了河水,这座山村里,能吸引谢曜注意里的东西,比降香预想的多得多。
譬如田埂。
依循山势而起伏的稻田,栽满了青翠的禾苗,田埂一级高过一级,像高高的台阶。
穿过它们往里走,就是降香要去的河边。
田埂时宽时窄,有时水渠从其间穿过,将原本连在一起的道路,隔成了两岸。
谢曜怕自己掉下去,便平举双手,前脚踩着后脚,小心翼翼,摇摇晃晃地走,不想让自己掉下去,仿佛在探索一座迷宫。
实在是好玩极了。
谢承思不耐烦他这只慢乌龟,一下子便越过他,走在最前面。步伐不紧不慢,袍角翩然翻动,一点也不沾染地上的草屑泥土。
可谢曜却追不上。
他不仅腿短,走路也一脚深一脚浅,分不清哪里能走,哪里不能走,走两叁步,就要陷进软泥里。
“等等我!等等我!”他又大叫。
可他的父亲根本不听。只顾自己往前。
这激起了谢曜的胜负心。
他可是有本事的大英雄,岂能输给最讨厌的阿耶!打不过他,难道还跑不过他?一定要给他点颜色看看!
现在,掉下去对于他而言,变得不再重要了。于是他放下双手,噔噔地跑动起来。
田埂时宽时窄,有时水渠从其间穿过,将原本连在一起的道路,隔成了两岸。
“扑通——”
谢曜没跑几步,就因为跳不过水渠,一头掉进了泥汤里。
幸好降香走在他身后,眼疾手快地拎起了他的衣领,才使他免于头朝地砸下去。
新换的外裳和裤子,却免不了全弄脏。
摔下去的瞬间,谢曜痛懵了。
直到被降香丢在地上,又碰着了擦伤的屁股,终于克制不住,嗷嗷地叫唤起来:“哇啊啊——”
他脑子装着东西,又变成了痛。
他顾不得大英雄的面子了。
顾不得和父亲比试。
看着父亲渺渺远去的背影,好似云中飘去的仙人。他又气又急。
他根本就不在乎我!我都摔伤了,也不回头看我!我现在又脏又臭了,他还是那么整洁干净!我是不是他捡来的小孩!谢曜越想越委屈。
痛呼变成了哭喊:“啊啊啊啊啊——”
鼻涕混着眼泪,全往嘴里流。
谢曜尝到咸味,用力地“呸呸”几下,再用袖子狠狠地抹脸——袖子上沾了臭泥巴,现在脸上也全都是了。
降香见他滑稽的样子,也忍不住想笑。
但她还是勉强地遮掩笑声:“哈哈哈……要不要我背你走?”
连母亲也笑我!
我一定是被捡来的小孩!我是没人要没人爱的小可怜!我只能靠自己了!
谢曜气呼呼地站起身,坚强地往前走去。
他的带着哭腔的喊声落在风中:“不要!”
等到了河边。
谢承思见着谢曜脏兮兮的样子,下意识地往旁边躲避。
一边避,还一边掩着鼻子埋怨:“脏死了,快去河里洗干净!”
你不理我,我也不理你!
你嫌弃我,我也嫌弃你!
谢曜倔强地更不愿理会谢承思了。
清澈见底的河水,摸上去冰冰凉凉,一定好玩极了——可他为了避开父亲,克制住了玩水的欲望,气呼呼地往反方向跑走了。
直到他爬到旁边农人堆起来的草垛上。
咦,草垛是软软的?
谢曜试探地跳了几下——它还能弹回来。
谢曜破涕而笑。
他重重地蹦起来,又重重地落下去——草垛也将他重重地送回空中。
“哈哈哈哈哈!”
好玩好玩太好玩了!
阿耶没玩过吧?我才不会让阿耶这个坏蛋玩!我只让阿娘知道!
谢曜偷偷地向降香招手。
降香很愿意呵护孩子的童心。
她小时候没玩过,她小时候不开心。
所以,她希望她的孩子,能尝试他所有想尝试的东西,希望他能开心。
她便顺着谢曜的意思,学着小孩子的样子,与他一起在草垛上蹦跳。
只留爱干净的谢承思一人,远远地蹲在小河边,一遍又一遍地洗手。
谁也没发现收工归来的农人。
直到远处传来一声暴喝:“你们干什么?”
更不幸的是,谢曜与降香脚下的草堆,应声而塌——紧紧压好的稻草,漫天飞散。
“都是你干的好事!带着孩子,还敢干这种害人的勾当!”暴喝的农人紧张地跑来,对着降香兴师问罪。
降香自知理亏,牵着谢曜老老实实地道歉:“对不住,我会赔偿损失的。”
说完,就从袖子里掏出半吊钱,塞到农人手中。
农人收了钱,不好再继续怪罪,但心里的火气却还未消,忍不住要多嘴:“这次就算了。我看你带着孩子,就且先饶过你。你一个女人,不叫孩子学好,尽干这些破坏别人财产的勾当,羞也不羞?”
“是是是,是我的错。”降香忙不迭地点头,想快些了结此事。
然而,她这么想,循声而来的谢承思却不这么想。
他很不高兴。
斜着伸出一只手,将妻儿挡在身后。
“你说什么呢?什么叫不知羞?都赔了你钱了,也跟你道歉了,你还要怎样?我夫人给你的那半吊钱,够买几百个你那草堆了,拿了我们的好处,还要骂人,你羞也不羞?不羞也无所谓,钱还来!”
声音比农人还要大。
不仅同他吵嘴,还推了他一把。
这时倒一点不嫌脏。
“就是就是!”谢曜本来还讨厌着父亲,听他这样说,也暂且放下仇恨,大声附和,“你就是欺负我阿娘人好!”
农人笨嘴拙舌,说不过这对伶牙俐齿的父子。
可他又不想还钱。
晒得黝黑的脸颊涨红了,支支吾吾地吐不出什么话。
最后只挤出一句:“算了!”
转身就想走。
谢承思却拉着他,不许他走:“让你走了吗?你给我夫人道歉!不道歉,我跟你没完!”
“你可知道我们是何人?我们是随天子来这里春狩的从者,你要是想对我们耍什么花招,到时候天子起行,清点人数,你们这一带的人家,全都逃不过!”谢承思又补充道,“不信你看我们的打扮!”
他看上去是在胡搅蛮缠,其实考虑十分周详。甚至还想到了,这农人可能不服气,要叫其余村民来帮忙——他们人多势众,自己到时候不好脱身,不如先把他唬住。
农人抬眼打量他,知道他没说谎。
而他们世代居于围场之下,大多数年头,都是做贵人的佃户,相当清楚天家的规矩。
果然不敢再同谢承思吵架。
低下头,不情不愿地大声喊:“对不起贵人,是我有眼无珠,有眼不识泰山!”
谢承思这才冷哼一声,放过他:“这还差不多,你走吧。”
降香很不赞同谢承思的做法。
但直到农人垂头丧气的离去,她都没有出言阻止,而是一直顺从地站在谢承思身后。
实际上,她有些恍惚。
她想到了许多年之前。
谢承思总是不分是非地护着她。
连谢曜也是一样。
她的眼角也有些湿润了。
降香轻轻环住谢承思的腰,将脸颊贴在他的背上。
“谢谢。”她轻轻说。
饶是脸皮厚如谢承思,在这一刻,薄红也瞬间染上了双颊。
“哈哈哈哈哈——阿耶脸红了!”谢曜终于抓住了他父亲的小辫子。
大仇得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