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不过是钱财权罢了,叶问去江南也不会太久,平日里又多在读书,哪里能与人海誓山盟,不过一青涩纽带而已,轻轻一扯,便就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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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头,叶问高高兴兴赴了与好友之约,再于河畔瞥见心上人的身影,对准陈延立刻投去了一个赞赏的眼神,然后便衣袂翩翩奔向了秀秀。
陈延立于河畔枯黄柳树的远处,离得远,他看不清叶问和秀秀具体的神情,只能通过叶问的动作猜测二人谈话的进度。
起初他是松弛的,头微微侧向秀秀的方向,然后两人的距离忽然拉近,秀秀摇头,叶问伸出手,秀秀则后退了一步,叶问再抬手,秀秀十分利落转头走向了自己。
这是极短的一条路,却犹如天堑一般,将二人分隔两地,他不知道秀秀说了什么,只知道叶问没有跟上来。
姐弟擦肩,陈延:“秀秀……”
“这里离家不远,康弟我先回去了。”她看着毫无波澜,但略红的眼睛还是出卖了她,毕竟,这样出色的少年郎为自己动心,谁能忍得住不出一丝真情呢。
但有些东西,是不能深究,也没有结果的。
回家的路,秀秀没有再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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秀秀把陈延留在原处仿佛是为了叶问疗伤的。
他不明白怎么才几天的时间,他昨日还在梦想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今天就泪洒河畔柳,从此毋相思了。
两个容貌打眼的年轻举子在外酗酒被人围观是极不好的,若有不雅行为还可能在鹿鸣宴上被考官申斥,所以叶问诉情亦选在了家中。
陈延也挺庆幸,是在叶问自己的地盘里,因为谪仙人喝多了酒,也会大发酒疯。
“到底是如何了?”叶问拉着陈延,“二弟你来说,我与她明明情投意合……她说我骗她!”叶问目光散散,有些迷茫,是啊,他的确没有明说自己的家世,“我并无故意欺瞒!”
“而且,这不好吗?”叶问喃喃自语,“我以为好家世,也算锦上添花。”
“所以,到底发生了什么了?”叶问紧盯着陈延,“你是她的弟弟,也是我的弟弟,兄长有难,你该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吧?到底怎么了?”
“或者她这几日心情不好,疑心我不会明媒正娶?”叶问立刻解释,“我已递出书信,不日便有长辈下江南,三书六聘,绝不会少。”
陈延一直不说话,其实知晓叶问和秀秀的事之后,他心中暗有预料,会有此一天。
“你说话。”陈延不言不语,叶问的声音也提高了,气起来后,他又立刻败落,“到底怎么了?”自小顺风顺水,情上的这一遭,怕是叶问承受过的最大的打击了。
酒落入杯中,水声潺潺,许久,陈延叹了口气,“就是知道了你的身份,其余的,什么也没有发生。”
叶问一脸不信。
其实此刻的叶问以懵和愣居多,心痛,但心不算剧痛。
“让我猜猜看,大哥一定觉得秀秀是认为你们身份有别,你难娶他,或者说,她不信你能娶她,才有今日之事。”陈延一语道破本质,“你觉得等几日后你长辈来到江南,你携长辈上门提亲,此刻的一切便迎刃而解了,是么?”
叶问没有说话,但脸上的表说明了一切。
陈延摇头,“大哥,有时候你的想法真的有些率真。”他说出了这句对叶问来说有些残酷的话,“我一是觉得你家中应当不会同意这门婚事,二则是,就算你家中同意,秀秀恐怕也不会同意。”
“怎会?”
“大哥,你可曾真正了解过,秀秀是一个怎样的女子?”
陈延打断了叶问要说的话,没有再提情感纠葛,而是话头一转,说起了秀秀。
她出身农家,在不识文墨的时候懵懵懂懂,同乡间许多采桑、操持家务的少女一样,毕生梦想,便是嫁得如意郎君,生几个有出息的儿子,好有所依有所靠。
“不过她又很不同,那时候就觉得把一生荣衰系在别人身上很别扭,但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后来家中子弟均识字、读书明理,她像是洗去铅华的少女,在世俗中成长,却成长的格外不同。
她的外表因不做农活,少晒太阳而纤柔美丽,但她的内心却因为文字而汲出力量。
“秀秀渴盼中的生活是自由自在的,为一家之主,同夫婿相互扶助,她不喜欢框架,她喜欢做‘抛头露脸’的事,后来你们偷偷……你吃她做的许多佳肴,她大抵都目光灿灿问过你,你猜猜看我将来开个吃食铺子卖这个能不能挣钱,是不是?”
“你或许以为她只是随口一提,但这是她心中长久以来的目标。”陈延顿了顿,“就像我们想中举一样,她也想成为当红店铺说一不二的老板。我这么说,你明白了吗?”
叶问好像明白了其中的关窍,但又不是很明白,“你说开店?我名下也有许多商铺在京城中,若秀秀想要开店,自然可开,用做消遣……”
“大哥,你用了消遣而已。”陈延抬眸,何为消遣?富贵人家生活之余、在空闲时间里进行的小小游戏而已,“可秀秀并不想让这成为消遣。”
“这话本不该由我来说,但……”这次,陈延没有叫叶问大哥,而是称呼他为叶公子,“叶公子,你和秀秀不合适。”
“你先不用争辩,只需听我说完即可。”
“你出身显贵,若秀秀与你成亲,该为你家中长媳吧。”
“是。”
“若你有弟弟、姊妹,将来少不了办宴、诗会,以秀秀的出身,她是办不来这些事情的,当然,你可以讲,有你的长辈捎带着,不用干这些,但秀秀总要待客,要与人聊天。”
“绫罗绸缎与柴米油盐,别人相交,或谈诗词歌赋、琴棋书画,别人表演琴棋书画,而秀秀最依仗厨艺,那时候,难不成让她表演一手厨艺,做几样拿手好菜招待你家的世交?”
那画面太美,叶问简直不敢想象。
“我——”
“且以你的资质,今朝解元,若将来得中状元、谈话,许多目光会聚在你身上,叶兄,别人的目光很繁杂,我所知的官场与我们的书院全然不同,会有许多人议论你娶了一位目不识丁的农家妇人。”
“你会与他们争辩吗?你会因妻子和与同僚争执吗?你将来是否会厌倦这样的日子,再远一些说,你现在与秀秀相交,你们所说、所谈的许多事,都是秀秀在市井、烟火中的见闻,将来她嫁于你,囿于庭院之中,她能与你谈什么?”
这一句一句,如刀如铁,深深的、沉沉地扎进了叶问的血肉之中,诘问着他,“不是有情饮水饱,你想过这些吗?”
叶问也懵了,因为他发现,自己真的没有仔细思考过这些,而且……需要考虑这些吗?
但陈延的声音让他脑海内极有画面感,让他忍不住思索,然后惊恐,惊恐于自己的世俗。
在世俗之下,叶问慌不择路脑袋短路,说出了:“可这些并非不可解的矛盾,同你说的一样,秀秀聪慧异常,她敏于常人,这些事……并非不能学会的东西!”
是啊,不会,就让秀秀学嘛!
“……”
这一刻,陈延在心中直接给叶问判了刑。
他是一个好到极点的同门,能遇到这样的同窗,也是他命中带贵,但他并不是一个适合秀秀的男子,今日谈话,是陈延最后一次试探叶问,如今可见,二人确实道不同。
若叶问坚定地说出:旁人言语,我不在意,秀秀也不会在意,做人上之人,他人自不敢言,家中矛盾,自有我来调和,宴与诗,自有我,拿出一些‘我担所有’的气势来,陈延心里还会认上三分。
可——
“你说的对,所以我们又回到了一开始的地方。”陈延望向叶问,“叶兄,秀秀可以学,但秀秀不想学。”
或者更残忍一点来说:“其实你与秀秀也没有到非卿不娶,非君不嫁的地步,她不想为你而学这样繁杂的事,为你而踏入高门深渊,而你……也没有看清,其实你家中的情况有些复杂。不仅是低门入高门需要学习,高门接纳低门,也是需要学习的。”
“罢,此事就谈到此吧,叶兄,若你家中长辈来访江南也万不必带来我家中。”陈延举杯相敬。
叶问:“陈延,你……”
“不谈秀秀,我二人依旧是大哥二弟。”陈延再次举杯相邀。
这一刻,脱离科举,社交场上有点油滑的‘大人’和世家里难见的率真子弟相碰,陈延在谈话中,占据了第一主导地位。
于是,一场酒,一场醉,陈延留了几分清醒,坐牛车回家睡了,而叶问,独坐房中,一杯又一杯,在晃晃荡荡的月影和寒风中,静坐了好久好久,然后心碎了。
始于一坛肉干的年少慕艾,被现实的惨烈完全击垮。
始终寄于书中,被称之为‘叶家文曲星’的叶公子,脑子里也突然混入了许多世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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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厢为情酒醉,那厢,川安县内,陈家也是沸反盈天。
老陈家从来没有这么热闹过,自从那次乡试后,县太爷带着礼品亲自来甘田村恭贺老陈家顶顶厉害的孙辈陈延高中举人后,陈家就一直很沸腾。
将将十七岁的少年人啊!是举人!
他还能考三四十年!高低得成个进士吧,还能往前走一步吧?!将来肯定能做官吧,听说当了进士就能成县令,县令……对于小村小镇的人来说,原来天边的皇帝老儿可能不如县令更风光,毕竟县官不如现管。
陈延已然成为了整个陈家村的‘别人家的小孩’,先前盛唐,杨贵妃获宠,令天下人‘不重生男重生女’,而今日,陈延中举,令整个陈家村头萦绕着一句‘科举才是登天梯!读点书!好处多’。
这也间接地催动了川安县的私塾产业,当然,这是后话,排在最前头的,是川安县各富商送来的各种金银珠宝。
房契地契像不值钱的纸一样,塞在木盒子里,金灿灿的镯子、首饰,被送来时,不过管家一句:“给您老的孝敬!”
不仅是老陈头和陈老太,陈安、三房的陈多田、乃至陈多田的妻子、妻族,李银花的娘家,甚至是陈家宗族里稍微和老陈头说得上话的人,都有人‘孝敬’。
大把的银子、甜言蜜语,像是要把人吹上天一样。
这让睡在木板床上的老陈头极不踏实,这位老把式觉得这样是完全不对的……大错特错,才几天,多田就要飘起来了。
多田和招娣不乱收人家的钱,却拒绝不了什么娃娃亲、什么对科举有用的古籍,老陈头深知,人的胃口是会被逐渐养大的,会从伸一点点手到整个人都陷进去。
于是,在某个清晨老陈头摆脱里正驾车,去了一趟县里,见了一次陈延的蒙师吕润林再回乡后,开了宗祠,请家法,以冷面相压,把陈家宗族里许多人请过来围观他训子。
“家里有谁拖康哥儿的后腿!我就将谁逐出族谱!”
“将来不要舔着长辈的脸求到康哥儿的身上去,我是绝对不许的!谁要是打歪心思,歪主意,我就把谁分出去!”
一家成两家,真真是一点光都沾不上了。
这样不给面子、斩钉截铁,倒镇住了许多有其他小心思的人,为陈延扫平了许多障碍。
古往今来,为何许多农家子一朝成事后,反而贪得最厉害呢。
因为许许多多的草菅人命、卖一方土地、剥削百姓,起初都可能是从一句话开始的。
有人镇着,当真是家有一老,如有一宝啊。
远方的老陈头眷恋着儿子和孙子,江南府的陈家人又何尝不想‘锦衣还乡’呢?
但此番陈延中举后还要参加由提学和知府主持的鹿鸣宴,所以回乡之计,只能略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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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宴设于江南知府府上,并不奢华,颇有一些朴素雅致的美感。
解元郎身着锦衣、戴红花,于人前领唱‘呦呦鹿鸣,食野之苹’,今次的鹿鸣宴以青壮年举子居多(不青不壮的都被风寒击穿了),提学与知府第一问自然是问的叶问,席间知府对叶问褒奖甚多。
提学则对陈延更感兴趣,多问了几句,得知陈延师从邱夫子后笑了笑,“你写的策论倒不像他的风格,我观你年纪轻轻,此番可要继续上京去参加会试?”
陈延起身:“阅书十余载,学生虽读书不少,但深觉阅历不够,先者及师傅都言‘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所以学生决定游历山川,观遍大名景致,了解民生,待下届会试再往京城。”
“你有此心不错!”提学显然对陈延的回答极为满意,“你稳一届也确实不错,会写之、能行之,有这样的想法能写出那样的策论也在情理之中,待你出发游历之际可至我府,我赠你一拜帖。”
一府提学的拜帖某种程度上也算是一张有脸面的通行证了,陈延不卑不亢,“多谢大人。”
提学摆摆手,同其余几个学子说起了话。
名列十一,却得到了大人这么明显的青睐,围绕在陈延身上嫉妒的目光比叶问还多,不过他本人并不在乎这个,照样吃好喝好。
茶酒过三巡,大人说了几轮话,举子们留下了自己稚嫩的诗作后,宴散了,认识的人三两结对离开,陈延与叶问之间就像是隔了一层膜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