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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时下可寻到的有关南疆的记录,大多是历代的史书中的只言片句,以及前朝一位游侠履经南域时的手札。
  等到了本朝初立,太祖皇帝曾下令修撰旧朝书目,翰林院与岚山书院这又才联袂将这些散册合订精撰。
  故而,她此刻读到的内容,已是大历境内有关南疆诸部族最全面且最具权威的记载。
  参与修撰的大儒们依循“衣食住行”的顺序,用精刻深邃的笔触在她眼前勾勒了一个奇谲绚丽的天地。
  舒芙原本是抱着虚心求教的态度逐字研读,然而越往下看,她却越发觉得不对劲起来。
  因为这案上所有的书,居然没有任何一部分提到过南疆特殊的社会形态。
  如果说当年那位游侠当年因为是外族人的缘故,并不知晓南疆祭祀一类要事向来由女子主领,这倒还情有可原,但若他亲历过,又怎么会不将此事纳入笔下?
  那样的一场盛事,见过的人都不会轻易忘却。
  那样多明丽灿烂的女郎,她们所跳的舞、所说的话、所展露出的自信与烂漫,在这些书里竟只被轻飘飘地一笔带过——
  “乌龙山以西以南诸族,春,临酉水而戏。”
  相较于在其他方面竭尽详备的记述,这句话显得何其羸弱又单薄。
  难道她梦中所见仅仅只是她的臆想?
  天底下果真没有一个地方异于大历,而如梦中情景一样,以女子来掌政么?
  舒芙眉尖一点点蹙紧,思绪几乎要绕成一团棉麻,却在这时视线内突然撞进来一抹亮色。
  占摇光将一簇开得极秾丽的海棠放在她桌上,用手指推到她正在看的书旁。
  “这花,送给你玩儿。”
  她撂下书,颇为新奇地将海棠花拈到了眼前端详:“你是怎么将它摘下来的?”
  她院里的确植了几株海棠树,这会儿正开得正冶艳,但却离她的春晚楼很一段距离。
  舒芙一边问,一边从胭粉色的花后探出眼。
  少年则避开了她的目光,先是在壁上的挂画上扫了一眼,后又转去看帐角的金铃。
  他的视线落在房里的很多地方,就是不去看她。
  “我没有摘它,这是刚刚有风吹进来的,落在我脸上了。”
  才不是在讨好你。
  他在心里补充道。
  舒芙:“……”
  那得是多大一阵起地风,才能将十余尺高的树上的花吹到二十余尺高的楼上来。
  舒芙:“那你再帮我摘几朵上来行不行?我想将它们碾碎了掺进墨里。”
  占摇光并未发觉哪里不对,他应下来,效法着自己刚才的做法,摘下发冠里扎的银质月牙,再用舒芙镜台上搁置的发带绑好,借由银月的重量朝窗下庭中的海棠树扔去,在其中几朵花上绕了个结,微一使力便折断了枝叶,将花扯了回来。
  而当他再次拿着海棠回到她桌案边时,对上的却是对方面上促狭的笑。
  占摇光才后知后觉意识到——
  她、又、忽、悠、他!
  他看她不开心,所以才摘花哄她,可她又这样捉弄他!
  占摇光这回是真有些生气了,他不愿再跟她讲话,将花放在她面前以后,臭着脸起身一跃,卧在房梁上一言不发。
  舒芙在底下只能看得见他垂下的衣角。
  “胐胐。”
  对方岿然不动。
  舒芙无奈:“我真的有事问你。”
  依旧不动如山。
  过了好一会,占摇光才幽幽道:“你要问的事重要么?”
  “特别重要!”
  占摇光这才从房梁上跳下来,扯了一张檀木小椅坐在她身侧,面无表情地说:“你问。”
  “你一路北上到长安来,途中一定听说过许多奇闻异事,所以我想问问你,世间有没有这样的地方:
  “那里不同于大历,全由女子首领话事,祭祀、礼乐、政务等诸多要务也都是由女子主管。除此以外,全族皆无有森严礼教拘束,男女婚嫁皆由自愿。”
  占摇光诧异地看了她一眼。
  “你问这个做什么?”不过看着她殷切的目光,他还是认真回忆,“你说的这种地方,除却我家乡,湘西湘南一域五族十六支所居的苗乡以外,我就再也没见过其他地方如我们一般了。”
  舒芙双眸立时明亮,手指不由勾住了他的衣袖:“你再多说说!为何天下其他地方都以男子高于女子,而你的家乡偏偏反其道而行?”
  “这个问题很简单。”他视线下移到那只擎住自己衣袖的手上,尝试用自己另一只手的食指勾了她一下,见她没有反应,于是大胆地往上一攀,将她的手整个儿拉住了。
  “如你们中原地区的先古时候,不也是由女子掌政么?
  “那时农耕桑种尚不发达,人们以采集为生,故而男女之间差异不显。等到了叁朝建立,又逐渐有了铁器、驯养了耕牛,男子力大的优势这才显现出来,于是男女之间地位开始变化了。
  “但南疆不同,我们那边多高山、深涧,自古都是不利农耕的,于是男子的这一优势大大削弱。同时我们赖以生存和自卫的蛊术向来更适宜女子习得,所以才形成了不同于其他地方的风貌。”
  舒芙若有所思,目光凝在了桌案放的书册上,每一册的尾页都批了极端正的两行字——
  “翰林院岚山书院合撰”
  “敬远书斋誊”
  翰林院、岚山书院、敬远书斋。
  都是大历墨韵顶浓厚的地方。
  舒芙神飞天外,冷不防地面靥一湿,她瞠大了眼侧头,额角垂下的碎发在她震惊的情绪中漾啊漾,数不清的青稚动人。
  而占摇光分明因为亲到佳人香腮而眼眸发亮,却故意拗出一副凶巴巴的样子,先她一步开口道:“你不许凶我,你想知道的我全都告诉你了。”
  帐角的金铃儿啷啷响,少女的心跳也随之潮起。
  少年人的喜爱清澈得如一汪水,打眼一看便瞧得清楚分明。
  ……
  占摇光看出来舒芙的确有要事要做,于是自上午亲了她之后便不再闹她,而舒芙则拧着兔毫挥洒,心中从未有哪刻觉得笔下如此时这般有力过。
  她洋洋洒洒写了厚厚一迭纸,到了后来也顾不上什么文辞雅致,只将意思表明便算数。
  直到了暮色四合,阿笺来送哺食,舒芙才罢了笔。
  她寻了个木匣子将纸稿全数装好,又抽出自己之前写给阿耶的信一并放了进去,再把阿笺叫到跟前,郑重地嘱咐她。
  “你尽快将这些东西送去华阳郡主府上,此事宜早不宜迟!”
  阿笺次日一早便将东西送到了李杪府中,同时又捎带回了李杪会在读完她的策论之后亲自拜访舒府的消息。
  然而舒芙还未等到李杪登门,先等来了另一件事——
  黎老夫人从庵堂递回口信,不日便要回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