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军打进南京城时,姬家桐全家都躲在自家屋里,冀望足不出户就能保得平安。
姬家桐与家人正在忐忑不安之际,外面的枪声与嘶吼声突然间彷彿暂时消失了,一声巨大的声响打破了不祥的寧静,显然这是前院大门被撞开的声音。女人们瑟缩地抱在一起,姬家桐与老父姬善正起身戒备,他们父子一人拎着一支红缨枪堵在房门口,准备拚死保护亲人。
在一阵零乱的脚步声与打砸声之后,「碰!」的一声,房门被踢开了,出现了几个长着人形、拿着枪、红着眼的野兽。那几隻野兽面对这两个支那大汉,毫不迟疑地就举枪乱射,姬家父子根本没机会施展古时候曾经叱吒江湖的六合枪法,就被现代的火枪击倒在地。姬家桐看到了枪口冒出的火花,耳中迸出「嗡!」的一声巨响,身躯就被一股大力撞的退后了几步,坐倒在墙角,他的腹部挨了一颗枪子儿。
鲜血在姬家桐的衣服上漫开,染红了半个身子,他艰难地喘着气,半昏迷地瞧着那几隻野兽进行它们丑恶的兽行。矇矓中他看到牠们用枪拖将重伤倒地的父亲活活打死,看到他们残酷地姦杀了他的妻子、妹妹和母亲,看到牠们把他的孩子挑在枪尖上甩动,最后他看到其中一隻野兽向他走来,斜着眼瞄瞄他,露出一股邪恶的狞笑,然后将刺刀戳进他的胸口。
天在崩落,地在塌陷,世界在旋转,昏迷中他看到亲人在向他微笑挥手,一霎时又变成了狰狞的恶魔向他扑噬而来。就这样地在地狱里煎熬了三天三夜之后,他又回到了人世。
姬家桐挨的那一枪从腹肌处射入,穿过空肠,从腰椎旁离体而出。由于穿透的角度恰恰好不致于伤到重要器官,也不会伤到脊骨及重要血管与神经。而且因为射击的距离很近,飞出枪口的弹头还没有开始翻滚就穿过了他的身体,所以对身体组织的破坏截面很小,这一枪并不致命。
至于戳在他胸口的那一刀,刺入的位置与刀身的角度又是恰恰好没有刺到心脏与大动脉,同时也被姬家桐揣在怀里那本厚厚的笔记簿挡了一下,因此刺刀入体不深。更且那把刺刀大概是之前杀的人太多了,血槽里黏满了乾涸的血块,刀面紧贴着胸肌毫无间隙地刺进抽出,并没有将空气带入肺部,只造成了轻微的闭合式气胸,因此这一刺刀也没能结果了他。
姬家桐自幼修习祖传的形意拳,要知姬际可正宗真传的形意拳那可是以达摩《易筋经》与《洗髓经》做底子的,长期锻鍊之下能使肌肉与内腑生长的紧緻、强軔而且富于弹性。再加上姬家桐正值生命力最旺盛的年岁,因此虽然失血甚多,剧痛也使他休克,但只要能熬得过伤口的感染,他就能活下去。
姬家桐一个一个地爬向他的亲人,一个一个地拥抱着尸身悲鸣。最后他跌跌撞撞地跑出了这个地狱般的房间,从前厅地板上抱起像是一团破布的儿子,跪在地上,仰天发出了长长一声悲惨到极点、悽厉到极点的嚎叫。
此仇比海还深,比天还大,今后让他活下去唯一的理由,就是復仇。
两个月后,姬家桐在淮河北岸的小蚌埠追上了一支中国军队,那是国军第五十九军(註一)的一个团。他找到了带队的官长,说了声:「我要当兵,杀鬼子。」。那官长瞅着这个满面乱髯的大汉打量了一阵子,只问了他的姓名籍贯,就给了他一桿步枪、一口大刀,还替他弄来一套特大号的军服。从这天起,世界上就少了个科学家,多了个致命战士。
姬家桐发现他打仗的天份丝毫不比他的科学天份逊色,他不但武功高强,而且对敌肉搏廝杀时拼命如同猛虎发疯,成了个超级狠角色。他更且练就一手出神入化的枪法,五百步之内要打鼻子就打不到眼睛,例不虚发。因此不多久就被指派为专职的狙击手,并且拥有在接战时自由行动的特权。
姬家桐在部队里十分沉默,不大跟弟兄们来往。在没有战事时,不是擦枪磨刀就是自个儿发呆。每当开起战来,队上就不见他的人影,因为他单枪匹马出战,像个幽灵似地在战线前前后后飘盪,不断地侦察、潜行、埋伏、选择目标、扣下扳机、转移位置,再侦察、潜行、埋伏…。就这样日復一日,年復一年,他的枪口下添了数不清的亡魂,人们也忘了他姓啥叫啥,就只叫他「杀手」,连敌人阵营里也流传着关于他的恐怖故事。
姬家桐就这样打打杀杀了七年,然后敌人投降了。突然间没仇人可杀,他就失去了活下去理由,但同时他的灵魂也已经痲痺了,活不活也无可无不可,于是他就无所谓地继续活着。接着姬家桐又打了四年很无所谓的的仗,他和那些对战的人无冤无仇,所以临阵起来枪法就突然变得不准了,业绩直落。反正就只是没有感情、没有思想地宿营、行军、接战、逃跑,一切不过是行尸走肉似的习惯反射。
公元1948年徐蚌会战时,国军五十九军大部分投共。但姬家桐所属的团仍然效忠国民党,于是他就随该团撤退,最后辗转跑到了台湾,一个他从来没有想像过会踏足的地方。
到台湾后连那无所谓的仗也没得打了,姬家桐就因年纪太大而被退伍。没有人知道他是个博士、教授、科学家,他既没有任何相关证件,也懒得对任何人提起,因此就被安置到一所小学当工友。他干什么都无所谓,反正连是不是还要赖活着都说不上来呢!
姬家桐在那所学校里人缘不怎么好,倒不是他做人做事有什么不妥,而是他整天扳着个脸,不茍言笑,让人难以亲近。说他难以亲近还是客气了,事实上大家只要没什么事就躲着他远远的,因为他不但极为高大威猛,更且散发出一种令人畏惧的兇悍气息,胆小一点的人见着了还会打哆嗦呢!
镇上宫庙里给人解籤兼算命的阿聪伯说老姬的那种气息叫做“阴煞杀气”,只有杀人如麻,身上揹了超过九十九条人命的煞星才会有那种杀气附身。话虽如此,可是姬家桐也着实勤快能干,学校里大大小小的粗工细活都一手包了,所以校长倒是蛮喜欢他的。
无论如何,这所小学有五百多个学童,二十几名教职员,却只配置了一名工友。所以无论大家再怎么不喜欢姬家桐,都不得不承认他是这所学校不可或缺的人物。
姬家桐来到这所小学的第二年,在一个酷热的午后,他坐在学校门口的大榕树下翘着腿乘风纳凉。虽然风也是热的,但总比闷在屋里好得多,再说暑假期间间间无事,反正也没别的地方好去。
他远远就看到她了,她从公路局班车捲起的滚滚沙尘里冒出身影,白衫蓝裙,留着短发,模样就像个女学生。她仰着上身双手拎着个大皮箱,走几步就放下箱子歇一会儿,似是万般艰难地捱了过来。
那个从滚滚沙尘里冒出来的女孩,直直走到姬家桐面前,傻傻地说道:「我来报到。」
姬家桐道:「嗯,新老师是吧?校长下班了,主任也下班了,大家都下班了。」,其实这时还不到下午三点鐘,但谁叫这儿是天高皇帝远的偏远地区呢?
看她愣在那儿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姬家桐暗暗好笑,也不免多打量了她几眼。她年龄约摸二十啷噹,想来刚刚从师范学校毕业吧!中等个子,不胖不瘦,圆圆的脸,五官十分端正秀丽,特别是那双乌黑明亮好像会说话的大眼睛…,见到这双眼睛,姬家桐心里突地一跳,旋即暗骂自己怎么啦?他不敢多想,也不敢再继续打量下去。
她并没有愣很久,略一沉吟就神情一整张口欲言,看来是想通该怎么办了。姬家桐心里暗讚了声『聪明的女孩!』,没等她说话就站起身来,像拎根稻草似地拎起了她的大皮箱,说道:「我是工友,我带你去宿舍吧!」。
那新来的女老师吃惊地望着站在面前的这个人,她从没见过像这样高大又散发着威猛气概的男子。他并不英俊,但是身材伟岸挺拔,而且一张脸天圆地方、浓眉阔嘴,称得上是相貌堂堂,怎么看都无法把他与一般人对“老芋仔”的印像连系起来。特别是他的眼神,竟是那么深邃,那么耐人寻味。突然之间她似是微微震了一下,暗暗啐了自己一口,忖道:「陈香凤呀!陈香凤呀!你好不知羞,想到那儿去了!」,随即收拾了精神,跟着他向宿舍走去。
这时候是公元1951年8月,他已经四十岁了,而她还差四个月才满二十一岁(註二)。
(註一)1938年2月22日国军五十九军收復小蚌埠。
(註二)日据时代八岁入学,唸到师范毕业需时十二年,即满20岁毕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