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小姐只是贪玩,玩够了就回来了!”
北地草原,嵬然汗国,西拉木伦河畔,洁白的羊群在清澈的小溪边悠闲自得,乳白色的毡房,坐西朝东,升起袅袅炊烟。傍晚时分,草原上响起悠扬的马头琴声,这里正举办着一场盛大的婚礼,参加婚礼的亲戚朋友身着盛装,欢聚在慕容家族的毡房里,一派祥和喜乐。
今日乃是慕容迦叶和拓跋璞的婚礼,两位年轻人的婚约自打他们在母腹之中就已经敲定。
而依嵬然习俗,母家地位极高,奉行严格的一妻一夫制,就连至尊的皇室,亦是如此,可汗可敦平起平坐,青牛白马,帝后同位,男女结婚之后,男子要到女子家服劳役两年,两年之后,妻子家才准备厚礼,把女儿送到丈夫家,拓跋璞已经做好了成为尽职女婿的准备。
早在一个月前,拓跋家耗费巨资,在慕容家的领地附近,建立起金顶大帐。
家奴们端上一盘盘香喷喷的油糕,在道旁热情迎接慕容家的队伍,当然新郎拓跋璞首先要被“拒之门外”。
新郎及男亲都不准进家门,只能坐在门外的场院里,由女方先用油香、茶点招待,拓跋璞唱起朗声唱起悠扬的祝酒词。
诵毕,赫连粟错将一盘红枣、核桃、糖果撒向众人,慕容迦叶八岁的幼弟到了讨狗嫌的年纪,撒了丫子在场院里奔跑大叫,若放在平时,早就被慕容迦叶血脉压制,哭得直找妈妈了。
身为新娘的慕容迦叶梳妆完毕,披上长可及腰的大红盖头,在母亲赫连粟错、阿舅赫连安代连同一众慕容姓叔伯们的搀扶下,一边退行,一边低头弓腰,哭吟撒赫斯”。
赫连粟错语重心长地嘱托道:“孩子,要乖乖听婆家的话,臭脾气和小性子要收一收。”
慕容迦叶无言,躬身行礼。赫连安代望着她步态徐缓的身影:“果然稳重些了。”
赫连粟错垂首洒泪:“要是她父亲能回来看她出嫁,该多好啊。”
赫连安代按住姐姐的肩头,宽慰道:“姐夫困于战事,难以脱身,心里定然也为孩子高兴。”
“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终于没人欺负我啦!”慕容摩罗口齿不清地喊着,所有人都当他是童言无忌,只是不知这毛孩子从哪儿听说了这样恶毒的一句话。
慕容迦叶缓缓走出毡帐,从左至右,绕乘倚一周,并徐徐撒完一把粮食,这象征家中五谷丰登,到婆家后生根发芽,接着,从右扶上坐骑紫骝马,拓跋璞牵马,再由至亲中已婚的两位妇女——海然二婶婶和阿日昔小婶婶陪伴,其他亲朋好友簇拥,浩浩荡荡地去往拓跋家金顶大帐。
婚礼的证婚人由整个猗兰部落最有威望的娑罗教大祭司巫玛锡卓担任,她是整个敕勒川年龄最长的人,面目遍布岁月的皱纹,如同老树一般。
她露出莫测的笑容,为两位新人诵咒,仪式终了,语重心长地对拓跋璞说道:“我们嵬然人,本就是女人当家做主,母亲才是部族的根本,只要有母亲部落就会有很多族人,就会强大起来!在家庭内部事情上,男人们必须要都听从妻子的意见,新婚夫妇屋中的一切财物,皆由女方家庭操办,年轻人,你可记住了?”
拓跋璞行跪拜大礼,虔诚地回答道:“多谢大祭司教诲。”
拓跋家的大帐门槛前置一马鞍,慕容迦叶郑重地跨过,款步入室内。两人执手走入新婚的毡房,婚床上洒满了喜糖、花瓣和莲子,执事家奴在他们二人面前放一碗酒,碗边已经抹上酥油,二人先自喝一口,接着,两臂交缠,将交杯酒一饮而尽。
拓跋璞从小和慕容迦叶一起长大,如今,他仍和从前一样,轻唤她的乳名:“观音奴,我给你的江南胭脂涂了吗?”只不过这一次,他将手覆上她的手,像一对真正的夫妻那样。
慕容迦叶沉吟不语,而拓跋璞猴急地扯掉她的盖头,准备一睹自己新娘的芳容。
可盖头之下,却是慕容迦叶的贴身侍女斡扎朵的脸,拓跋璞惊恐万状:“怎么回事!”
斡扎朵跪地求饶:“拓跋公子,我们家小姐逃了!”
拓跋璞登时跌坐在地上大红的氍毹之上,一股鲜血从口中喷薄而出:“她去……哪哪儿了!”他缓缓抽出腰间匕首,“不如实招来,立刻要了你的贱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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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容家族闺秀、烈山将军次女慕容家迦叶逃婚的事情已经传遍了整个草原,拓跋和慕容两大世家,被推上风口浪尖,成为众矢之的。
马厩里慕容迦叶的坐骑已经不在,只剩被刀割得七零八落的缰绳,赫连安代带走慕容家的士兵,循着马蹄印一路追踪而去,四处向人打听慕容迦叶的下落,两天以后,却一无所获。
这个年纪轻轻的新娘就这样,在无边的旷野之上人间蒸发了。
赫连粟错读着兄长的来信,焦灼地踱着步子:“这孩子!吃了豹子胆吗?越来越无法无天了!”身为慕容家如今掌握权柄的女主人,被自己的女儿这样摆了一道,她一筹莫展。
斡扎朵替主辩白道:“我们家二小姐只是贪玩,玩够了就回来了!”
赫连粟错怒火中烧,拍案而起:“玩也不该在这个时候玩!这可是婚礼,慕容家和拓跋家的结盟庆典!”肃穆的一句话,点破了这场婚事背后的真相。
慕容迦叶的二叔慕容托雷暴跳如雷:“大嫂!若不是你平日里的溺爱!怎么会到今天这步田地,这下好了!我们慕容部落背信弃义的臭名,要传遍整个敕勒川了!来日,慕容家军在前线得胜归来,你叫我有何掩面迎接大哥!”
二夫人莫昆海然从慕容迦叶的毡帐中走出:“诸位消消气,观音奴带走的细软不多,贵重的金银几乎是一件没带,只从灶间顺走了些干粮!想必根本不可能走远,只是藏在不易被人察觉的偏僻处。”
赫连粟错极力回想:“你前日穿的是备用的那件婚服!观音奴穿走了最贵重的一件,上面的珠宝首饰十分昂贵!穿着那么惹眼的婚服离开,想必定有人看见她。”
赫连粟错眉头一皱:“托雷老弟,恳请你带一队兵马,到观音奴的玩伴家里去看看!”
莫昆海然是慕容托雷的第二任新妇,与慕容迦叶年纪相仿,平时不拘辈分,玩得很开,便自告奋勇道:“茹吉奈、纳阑雅束这几个平日都是观音奴最亲密的玩伴。”
斡扎朵怯生生地说:“夫人,小姐是独自一人走的,去哪儿了肯定会保密,她是今天拂晓策马离开的,她叫奴婢照顾好您的身体,她不是不回来了,是要给你个礼物。”
赫连粟错摇着头,闭上眼睛,浑身颤抖,扬手道:“来人,把这个吃里扒外、护主不周的奴隶拖下去!”
斡扎朵头上的花冠被粗暴扯去,跌跪在地上,啜泣着求饶:“主人饶命!婢子真的不知道二小姐去哪儿了,她没告诉我!”
赫连粟错坐在宝座之上,声音有气无力:“给我狠狠地打!直到她说为止!”斡扎朵是她看着长大的孩子,虽也没有视如己出,但下手之时,难免于心不忍。
慕容摩罗无忧地叫嚣着:“打死她!打死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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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真正的新娘子的慕容迦叶正一身红衣,跃马扬鞭,纵情吹着悠扬的唿哨,在广袤的紫蒙川上逃之夭夭,她轻装上阵,红嫁衣之外,还披了父亲宽大出征前赠她的战袍,战袍宽大而温暖,将她瘦小的身躯严严实实地包裹住。
这是一场蓄谋已久的出走,她将跋涉到与西凉交界的边境上去,找寻他出征近七年未归的父亲。
父亲慕容敦如,是开国战将慕容岱钦的长子,他奉旨走时,她也不过七岁,弟弟慕容摩罗刚刚出生,姐姐慕容旃檀刚刚嫁入王庭,那时的父亲身居国舅,凭借战功意气风发,立下不破西凉终不还的豪言壮语,奔赴遥远的苦寒之地,可这一去,便是望眼欲穿的漫长岁月,每年的联系,仅仅是一封语焉不详、沾满鲜血的家书,信上隐约透露,慕容家军和西凉铁骑鏖战,节节退败,僵持不下,就连她的新婚,父亲也不能赶回来参加。
有人说,父亲已经在边地娶了新的妻子,还生了新的孩子。赫连粟错拉扯着三个孩子,一直告诫他们不要听信谣言,父亲是整个敕勒川的英雄,而心思敏感的慕容迦叶瞥见母亲抱着家书在灯下偷偷啜泣,擦干眼泪,又是一个不怒而威的当家主母。
慕容迦叶再也忍受不了这无尽的等待,她要孤身去看看,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而这辈子,对慕容迦叶而言,结婚是不可能结婚的,那是慕容迦叶的信条,她与最好的玩伴茹吉奈、纳阑雅束等人一起立下了此生不婚的誓言,而今她也算没有打破。
她拜托贴身婢女斡扎朵代她出嫁,而母亲一心向佛,虽有威严,心肠却软,绝不会轻易伤害于她。
她带了耐用的火折子、省着吃足够支撑半个月的干粮,如果不出意外,十五日,定能走到那曾经遥不可及的边境,慕容家苏合军如今的驻扎地白狼镇。
可是,天有不测风云,舒畅的日子没过多久,大雪封山,慕容迦叶彻底迷失了前路,她绕着一片广阔的白桦林足足十日,始终走不出去。
而那匹强健的黄骠马也冻毙在了中途,慕容迦叶弹尽粮绝,只好烤了马肉充饥。
而追踪的赫连安代一行人完全没有预料到她的路线,彻底失之交臂。
慕容迦叶几乎被这种牢不可破的感觉逼疯,她以雪解渴,咽下最后一块马肉,挎上包袱,做最后的突围,今日若是再出不去,结果必然是死路一条。
那迷宫一般的老路层层迭迭,林立的白桦树如同一个个沉默的鬼魅,戏耍着她一次次地兜转回原地。
她拿刀做了无数记号,可还是不得要领,这一次,她另辟蹊径,朝着从没有做过记号的一侧走去,一路小跑,一边自言自语给自己壮胆:“老娘要是走出去了,一定烧光这人间所有的白桦树。”
这里的山岭位于西北之地,有些积雪终年不融,浩大的白色笼罩了天地,慕容迦叶看见前方一片平原:“天爷!天爷!”她向下疾奔,竭力睁大眼睛,掐着自己的大腿,直到确认眼前不是幻觉,才大声地高叫起来。
“啊!”寂静的山岭,响彻慕容迦叶的惨叫,欢叫刹那成为惨叫,她跌坐在地上,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的左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