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季明一愣,她印象里阿穿还是那时候十二三岁做事不稳妥却机灵的小姑娘,眼前的姑娘却稳妥了不知道多少。
阿穿眉毛淡淡的,看见她,眉梢一抖,鼻尖动了动,眼眶唰的就红了,憋出两个字:“三郎!”
崔季明大笑:“天呐,一个半大小丫头,那时候还能从我车窗挤进来呢,如今都出落的这样高挑了!”
阿穿憋到唇都抿皱了,她似乎被崔季明这样的嬉皮笑脸气到了,又感怀又激动,夹杂着一点没缘由的恨。崔季明连忙挥手让身边的兵都各回各位,阿穿身后两个年纪也不大的姑娘也退了半步让开,阿穿这时候才恨恨道:“我该知道的!你这样的祸害,怎么可能容易死!”
崔季明想伸手摸一摸她脑门,又觉得不太好,伸出手到一半又收回去,却不料阿穿一把抓住她手腕,摁在了她自己脑门上,鼻子酸了,带点哽咽:“我有没有长高。”
崔季明:“自然自然。变得更好看了。听说你现在也管事儿了。”
阿穿自然没有说自己成了蜀中一道的管事,在北机之中也算得上一号人物了。回洛阳的时间很短很着急,她到了中原,听了关于季子介的传言,又听闻季子介与圣人关系亲密,心里就有点很奇怪的感觉。只是她还来不及查,就被派遣到汴州郊外来参与军演。她一路就想追逐着见这季子介一面,早在这次会面之前,她就偷偷见到了军演中急行军的崔季明,一时间惊得差点昏厥过去。
她再这样靠近她的军队,想要正式见面,本来以为已经摆出了千万的架势,有最稳重的姿态,一切的胸有成竹却抗不过一开口眼睛先酸上来的反应。
崔季明的掌心摁在阿穿脑门上,她笑了:“这可真不是叙旧的好时候。不知道你撞没撞见陆双,他见了你一定也很激动。”
阿穿听她只提陆双,不说她自己,垂下眼去,笑:“是,好歹我也要叫他一声师兄。半身刀法都跟他学的。”
崔季明笑:“你可现在是赤军的探子吧,要是这样真捅我一刀,我青军就算输了啊。”
阿穿笑:“我都没怕你捅我一刀。你这样杀了我,可就是戳瞎了赤军的眼了。”
崔季明摊手:“彼此真诚一点不行么。”她往军营里稍微走了两步,旁边有不少喧闹的士兵来来往往,还是在防这女子是赤军的刺客。阿穿简单扫了他们一眼,转过头来看她,试探道:“你成了这样的人物,我也不算止步不前。只是我……听说你也年纪不小了,居然还没有成婚?”
崔季明打趣:“你不也一样。也都十七八了吧,要是别人家,指不定这个年纪都生了俩了,你还在到处忙着奔波,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定下来呢。”
阿穿咕哝了两声,崔季明没听清。
她抬起脸来,又大胆又似笑非笑的看着崔季明。崔季明抹了抹嘴角:“难道我吃什么漏在脸上了?”
阿穿笑着摇了摇头,眼神怀念,似乎想起当年崔季明初见她时候一身深红色披衣的打扮:“三郎还是当年那样,到哪里好像都是人群之中的焦点。还是让我又想看你又不敢看你似的。”
崔季明虽然享受别人的夸赞,但如果是认识的人这样吹,她倒是有点不好意思了,挠了挠脸,刚要说什么,跟她保持一段距离的阿穿忽然靠过来,一把抓住崔季明的衣襟。崔季明猛地激灵,第一反应就是拔刀,她是对阿九都不屑于动两只手的那种人,阿穿虽会武却还是她心里的小女孩儿,崔季明条件反射是拿刀贴身把她顶出去。
身边几十个将士几乎是猛地从地上窜起来,猛地拔刀持枪,连靠着墙站的独孤臧都立刻站直身子迈步就要冲过来。
崔季明拔刀够快,只是寒光才现,就感觉她的脸凑过来,嘴角被人亲了一下。
崔季明呆滞。
……等等?!
阿穿推了她一把,后退半步,笑嘻嘻的道:“世事变得太快,再不亲没机会啦。瞧你那傻样!平时不机灵的很么?”
崔季明僵在原地。她……人生头一回让妹子给亲了。
以前去平康坊浪,也会被大姐姐们占便宜玩,但跟这个也不一样啊!
身边传来将士们的哄笑声和嘘声,独孤臧直接拔刀冲过来,刀尖指着阿穿:“你不会在嘴上涂了毒吧!”
阿穿笑:“我倒是想。毒死这个混蛋算了。我就是想见你一面,不论你输了还是赢了,总是要一段时间见不到。给你一段时间想想。”
崔季明呆滞:我想什么,我该想什么——难道这算是告白?算是那种今天冲过来强吻,然后来一句‘给你一个星期的时间决定要不要跟我在一起’么?!
不是啊阿穿你听我解释!
我——我给不了你幸福的哇!我特么没有关键作案工具啊!
崔季明:“不是。你等等!你、你不能这样啊——”
崔季明正要自暴自弃的就喊一句自己是断袖得了,却看着阿穿猛地转过身去,好似不要听一般,拽着两个掩唇笑着看热闹的姑娘,飞也似的逃走了。
一群小兵更多是幸灾乐祸,还凑过来:“哎呀季将军,脸怎么吓成这样,是不是人家姑娘真嘴上涂毒了,要不我把她追回来去?”
独孤臧拍了拍她肩膀安慰:“不至于不至于,不就是让别家娘子亲了一口么。我还以为你是男女都无所谓,原来你是天生的断袖么。怪不得我从来没见过你碰裴六一下子,原来你是碰不了女的啊。不要紧不要紧,这儿有布,你擦一下嘴。”
崔季明僵硬的转头,独孤臧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不直了,居然有点可怜她,拍了拍她脑袋。崔季明掩面:“现在的小娘子们……为什么一言不发就对我耍流氓啊!太可怕了……”
心头却想着,阿穿只带着两个人进来,可修跟她说的是这附近还有五个探子,是在外头等着,还是提前送信去了?
阿穿快步走出了村落,望着他们来的西边树木茂盛的坡地而去,对着身边人道:“跟咱们之前远着看的一样,就让他们两个人去给刘原阳将军递消息吧。就说五百多人已经落营此地,崔季明也找到了一部分粮草补给。”
而崔季明在军中,纠结了好一阵子该怎么和阿穿解释,看着张富十回来,才道:“都布置好了?”
张富十点头:“三百人已经布置在了南边过来的道路上。咱们骗过探子了?”
独孤臧耸肩:“他们想要居高临下看村中的境况,自然只能到西边的高坡上去。夜里火光看着明显,但一旦亮起来一片,根本看不出来多少人。对方显然也有些怀疑咱们这样肆无忌惮的生火,就用熟人的身份下来有意试探了。老季早想到了,看这探子过来了,就让人都往那边走动,感觉村里热闹的不得了。再加上又戒备防御的又严格,看起来很像是主力驻扎。”
独孤臧:“当然除却咱们老季还要卖色相给女探子,让人吃了豆腐以外,其他都好。”
张富十瞪大眼睛。
崔季明摆了摆手只想越过这个话题,清了清嗓子道:“只看他们来的线路和人数,确定到时候的计策了。刘原阳比我精明,咱们这是困境里临时拼出计策来,就算让他看出来我也无所谓了,只盼着能骗一点是一点,但最终还是要看实力对拼的。也让我来见识见识他手底下的骑兵实力吧。”
她一脸严肃,却始终没能转移开话题。
张富十兴奋又好奇的转头问独孤臧:“真的被吃豆腐了?怎么吃的?被摸了还是被亲了?”
第291章 288.0288.&
崔季明怎么觉得自己被吃豆腐了,这俩人如此幸灾乐祸。
这也算是苦中作乐了,两百不到的人在这里做出五百人的气势,强等着别人来上钩。刘原阳必定会来咬,毕竟总要分个输赢出来,只是他太机敏了。
崔季明承认自己遇到的对手,没脑子没战略的都是少数,绝大部分人能领军一方,都是有自己的本事的。只是像刘原阳这样的太少,逼得她绞尽脑汁想如果是自己会怎么做,如果是自己会有怎样的误区。无数次的进步都是这样一点点痛苦的憋出来的,痛苦就意味着变化。
她真希望自己往后在战场上,永远不要遇见刘原阳或夏辰这种人。
崔季明要拦的不是他的来路,而是等他准备进入村中,前后两面夹击。
刘原阳接到阿穿的线报,他毕竟不知道阿穿和崔季明相识的过往,虽然是相信北机的消息,却又怕崔季明太过精明蒙骗了他们。但彼此都是五六百人,这个阵仗极大增强了他们的机动性,就算是真的事出突然,他也能及时作出调整。打到这一步,就是纯粹兵将真实水平的拼杀了。
刘原阳一路小心,顺着道路,骑兵将步兵夹在其中,各小队保持些距离列阵前往。只是到达崔季明的村镇路上有一道山坳,两侧有半坡夹着这道山坳,很适合从上往下放箭。他连忙让人上山坡检查,回来的几波探子却报说山坡上没有人也没有什么足印,只有杂草上有些很新的塌痕,似乎是有一两个军探曾经趴在上头,看到他们之后立刻离开去回报崔季明了。
刘原阳没想到这里居然没有放人埋伏,有些惊疑不定的和队伍一同继续向前而去,不停的命令军探向后查探。
而当他快靠近村镇的时候,就远远看到了崔季明和手下兵士列队站在村镇门外。
刘原阳知道崔季明拉弓射箭的本事,只是如今怕是他们的弓都坏的差不多了,竹弓射不了多远,他远远站住,在阵前对崔季明挥了挥手。崔季明迎着头皮跟他打招呼:“都到了这地步了,我也是没法子了。咱就走这么点儿人,附近都是你的地盘,我也玩不出花来了。就硬着头皮拼吧。“她话音刚落,自己在阵前轻踢马腹,金龙鱼到了个响鼻,超前窜去。崔季明身后四支五十人一组的小队当即跟上。
刘原阳定睛一看,眼前只有两百人左右,那就是还有别人埋伏在暗处。他正要开口,就听着身后和身侧,各有两支小队冒出来,还没有来得及心里默算一下人数,前排崔季明已经要来冲散他们的队伍。
其实两军对战,真正打起来已经没什么妙招,但有些基本的原理仍然发挥着重要的作用。比如说他们是十二人小队,崔季明为了克制他们,则以两横排共二十人的骑兵手持长戟打头阵,保证了攻击范围和攻击距离。他们向前平推,遇到了矛头形状的赤军小队,立刻包住,骑兵冲撞勾盾,步兵只杀队伍中的长柄武器者,以最快速度击散队形,不求杀敌,只求破阵。而后立即移动击碎下一个。
崔季明很了解,这些赤军小队之间会相互保护,如果她的五十人队伍和赤军缠斗起来,就会有小队从他们背后两侧包抄围拢。然而为了保持复杂的队形和武器配合,他们的移动速度也就慢,崔季明打得就是速度,像一阵风一样卷入他们之中。
当然刘原阳练兵算是相当神的,小队击散后又汇合的速度显然超过了她的预期,而且再加上她杀敌数量不是太高,双方进入了撕咬阶段,谁都没法击溃对方,但也都给对方留下了一身伤疤。
刘原阳也是心惊。他追求的是少伤亡精兵政策,之前和叛军作战的时候,他的伤亡人数不及对方五分之一甚至十分之一。崔季明却想出了这种算是有效的克敌策略,几乎将双方伤亡提到二比一甚至一比一。
这样的伤亡,刘原阳显然接受不了,只是他的骑兵在冲撞力和反应力上远不如崔季明的骑兵,再加上又有十几个弓手偷偷放暗箭,骑兵想要对撞维护自己的赤军步兵也很难。
他只觉得后槽牙都开始疼了。崔季明这是没打算撤,她想同归于尽,拉着他们都来垫背,最差就是判个平局!以崔季明手下青军可怕的单兵作战水平,就算是对方就剩十个了,他们这儿剩八十个,刘原阳都不敢保证自己绝对能赢。
他可不想这么玩!趁着他现在还有人数优势,他需要转移到对她有利的地形去。
刘原阳第一反应就是身边的村镇。
崔季明制胜的关键就是横排骑兵的冲杀,但是到了村中,道路狭窄且凹凸不平,她根本没法再用这一招。而且自己的兵擅长小队协同,如果能把崔季明带入村内,他绝对有自信反败为胜。
他扫了一眼,命令击鼓兵击鼓,首当其冲向村内而去。崔季明愣了一下,显然也明白了他的计划,犹豫几分,没有当即随他们冲入村中,而是先整队,似乎也在考虑计策。
刘原阳抬手,击鼓兵再连续击鼓,他的赤军明白这是分散的意思,立刻以小队分散开来,击鼓声还没有断,刘原阳猛的听见了头顶划过箭矢破空的声音,他头皮一麻猛的弯下身去!
然而朝两侧一抬头,他就看见了几处房顶上,门窗院墙后的箭矢的光亮!
他们的弓不都已经断了么?竹弓哪里有这样的威力?更何况崔季明分散队伍就是为了避免让他数人数,她早早预留了一小撮人在村中等他们落网!
刘原阳立刻挥手呼喊叫人移动起来,然而弓箭手痘分散在高处,他们的箭矢虽然数量不多,却如影随形,立刻就有几个人脸上被小炮仗炸出一团黑烟,光荣牺牲了。
刘原阳不信这个邪,他只看到距离比较近的位置,有个隐藏的弓箭手,却没有看到他立起来弓体拉弓,只看到他探望的头顶。他猛地拉弓飞出一箭,只听着对方一阵惊呼,黑烟冒起,他自知已经输了便站起来,却仍然不忘了将土墙上的东西拔下来,用刀砍断弓弦,防止他们再用。
他这时候才发现,崔季明居然是将断裂的复合弓的两端连着弓弦的部分砍下来,两边各大约五寸的长度削尖了插入土墙中,而后在土墙上简单挖一道搭箭头的凹槽,方便瞄准。
弓箭是由弹弓演化而来,既然弓体不能用,但质量极佳的弓弦还在,她就给变成了固定在墙头的弹弓来用!某种程度上,说这是简陋的弩也没差,后头的将士通过墙壁借力,虽然射箭速度减慢,但绝对有更好的力量和准度。
……刘原阳竟然又气又想笑。气自己遇上这样一个想尽了办法的对手,笑这个对手不是别人就是崔季明。
而另一边,崔季明收队不是因为犹豫,而是为了给里面放暗箭的时间,顺便让推进的横队形改为纵队,方便进入村中,发起最后的围攻。
刘原阳听着外头的马蹄声,忽然觉得……这会儿该是他拼尽全力,求一个同归于尽了。
崔季明的马队对于这个村落的熟悉,不知道躲在哪里的弓箭手和探子,刘原阳的优势荡然无存。只是他也不是什么好啃的骨头,崔季明的骑兵被围杀的数量也绝对不少。就在不到一个多时辰的捉迷藏一样的厮杀中,崔季明手边剩下的人,也就五十多人了。刘原阳那边是什么状况,她也不清楚,但她想来应该不会比她好多少。
崔季明实在是争强好胜,她都打到这里了,最后要是就剩她一个,她也非要弄成个平局不可!
独孤臧已经被砍了,她和张富十等几人挤在一处屋内,正等着出去的时机,忽然听着屋顶上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有个身影从窗户翻进来:“季将军!季将军!我看到有援兵来了!哎呀那个刘原阳弄死了不知道多少高处的弓手,他摸出弓兵隐藏地的规律来了,我差点没了小命,往西一看,居然有两百多人的青军队伍来了!咱们肯定不会输了!”
崔季明虽然欣喜,但她觉得自己也能赢,不像被别人救了,对张富十道:“咱们这就出去,我一定要自己找到刘原阳赢了他!”
然而当崔季明冲出院去,手持长刀正对上刘原阳,看着刘原阳就剩下三五个人,四处翻墙找那些弓箭手也把他累的够呛,毕竟年纪比崔季明大了,喘着粗气还说什么死不认输一定要单挑。
崔季明同意单挑,这头才双手持刀摆好架势,忽然就听着远处传来了一阵马蹄声,西边两百多人的青军队伍奔驰而来,速度似乎就是为了赶着雪中送炭。崔季明还没来得及得意的对刘原阳一笑,她就看到了青军跑的这么快的原因——人数有三倍的赤军浩浩荡荡跟在后头,追逐着这一小撮青军。前头那一撮儿青军就是怎么也不想输,就跟几百个坡地上的西瓜似的朝他们滚过来了。
崔季明笑不出来了。
将近八百的赤军来……她不论怎样都要跪啊!
第292章 288.0288.@
于是崔季明利落的跪了。
只是就在青军冲进村中,紧接着大批赤军也从四面八方涌入这小小的简陋村落的时候,崔季明还是持刀对着刘原阳冲去。张富十已经放弃了,他们的马匹已经在刚刚在巷间对战的过程中被放走,几十个人用腿生跑怎么可能跑得过对方的战马,还不如吃点东西。他坐在墙头,掰了点干粮递给了身边两眼呆滞放空的小兵,一排人生无可恋的把饼子塞进嘴里,麻木的嚼着。
也就崔季明还有斗志,她这点张富十确实挺佩服的。
刘原阳毕竟年纪大了,崔季明又气又急,挥刀的速度几乎让人看不清,刘原阳勉强用横刀抵住,就只感觉自己的刀面让她打出半寸的豁口来,只接了几次,他就觉得双手颤抖几乎要将刀甩出去。
崔季明跟人单挑,除非是出神入化的江湖人士或者是背后耍阴招,否则能赢了她的人已经很少了。等着带着那两百青军不小心坑了崔季明的莫天平,被人一箭射中颈侧,刘原阳的部下带着赤军围过来的时候,刘原阳圆脸上沁满了汗,撑着横刀弓着背,抬手对崔季明道:“还是你年轻还是你年轻。这算我输了成不,我老还觉得你是那个不打就上房揭瓦的半大孩子,我还是二十来岁似的。真不行了,你也太能耗了。”
崔季明没看周围一圈观战的赤军,刀背比划了一下,在刘原阳后颈上一划道:“算是我赢了你。”
刘原阳扶着腰直起身子来:“算是算是。要不是他们捣蛋,你是能赢。”
刘原阳:“只是你是青军主将,这边儿上一群人也不能放你在这儿站着吧。”
崔季明看得出来有点火大:“老子自刎行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