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黛楚有些没明白他的意思。
燕蛮真解释道,“这方圆千里,对咱们金丹修士来说,也不过是神识环行所过,而咱们修士的魔神之心,自然也要着落在人性本源之上,何妨一试谁能以道心影响此中人?”
虞黛楚懂了。
燕蛮真是要和她比谁的感染力更强,谁能纯粹凭借道心与道法感悟,无形间影响更多凡人,就好比是无形间给这些凡人洗脑,让他们互相之间一较高下分个你死我活,从而来决出她与燕蛮真之间的胜负。
——凡人的生死、喜怒、思想,在此不过是修士之间的一场比试。
虞黛楚(皱眉):我们擎崖界从来不这样。
虞黛楚(指指点点):沧流界,尔乃蛮夷。
她对这沧流界越是了解,便越是觉得残忍,她曾经认为尔虞我诈、弱肉强食的擎崖界,与沧流界一对比,简直就是修士的乌托邦。
虞黛楚实在无法理解,另一条时间线上的她白嫖极乐天宫的功法传承也就罢了,可她究竟是怎么会选择站在沧流界这一边的?
她沉默了片刻,缓缓道,“燕道友要在此处凝婴,自然是要夺取方圆千里所有的生机,是吧?”
燕蛮真对她的话毫不意外。
事实上,大荒神殿的所有修士,无论修练的是哪一种功法,又或者是哪一种路数,凝婴时,都是要夺天地众生的生机造化而成道的。只不过,燕蛮真作为大荒神殿不世出的天才,他的凝婴之祭自然比旁人要更严苛。
燕蛮真的凝婴之祭,是大荒神经中所记载的,最高规格的一
种,唤作“天地铜炉”,所需夺取的生机造化极为庞大,即使是对于习惯了残酷对待弱者的沧流界来说,也有点太过了——过分侵占了其他魔修的利益。
以至于,明明是大荒神殿不世出的天才,燕蛮真凝婴,却不是在大荒神殿之中,也没有元婴修士在身旁护道,而是在这万里之外,孤零零地面对觊觎与虎视眈眈的修士。
——沧流界魔门与道门传承有着本质区别,道门建立宗门,是当真想传道授业解惑,承前启后、攀升大道的,然而魔门建立道统,只是为了找到更好用的工具人,从根源上,就是想剥削徒子徒孙、供自己更轻松地走得更远。
故而,对于魔门元婴修士来说,每一个新诞生的元婴修士都是在分自己的蛋糕,让本不富裕的家庭更加雪上加霜。燕蛮真凝婴之前,是大荒神殿最好用的工具人,可凝婴之后,因果镜归还因果,他就变成了分蛋糕的讨厌鬼,死了更好。
虞黛楚唏嘘:魔门的修士,活得真是太不容易了。
“我应下了。”虞黛楚缓缓说道。
“还请苏道友与众位道友在此做个见证。”燕蛮真颔首,朝虞黛楚一伸手,向着这无垠苍穹之下的无数城郭指去,“道友,请——”
随着燕蛮真这一指,眼前明晰的城郭景象,便好似忽然水中倒影似的,在这一指下,波光漾漾,变得模糊不清。
虞黛楚冷眼看着,便知道燕蛮真这人看似搞得光风霁月的样子,其实一点也没有“人如其貌”这四个字,满肚子都不是什么好心思,什么不占便宜,其实早就做好了准备来等她入瓮,这便宜简直占得大了去了。
但她要走下去,便必然要闯这一关。
虞黛楚微微勾唇,唇边的弧度若隐若现的,好似尽是冷然。
她按下身形,朝那朦胧模糊的城郭中飞去。
***
虞黛楚越过一片朦胧,眼前一清,只觉自己的视线忽然变得矮了许多。
她怔了一瞬,一抬头,便看见一柄雪光闪亮的刀,朝她当头斩落。
虞黛楚下意识想躲,却觉得身子沉沉,一举一动都好似极不方便,她神识一扫,落在自己身上,不由大吃一惊——
大大的眼睛,白白的身体……
她竟然变
成了一头羊??
虞黛楚真的从来没有想到过这种事。
在她的感知里,这当然不是她的身体,她也不是真的变成了别人,而更像是意识附身在别人的身体上,能够指挥被附身的人行动,但她自己却是抽离的。
但,她感知到自己所附身的,确实是个人啊?
虞黛楚百思不得其解:这怎么能是头羊呢?
头上,刀锋雪亮,屠刀将落。
虞黛楚四肢一软,就地一滚,白白的羊毛蹭了一身灰,恰躲过那临头的屠刀。
“欸?这羊怎么会躲?”那屠刀落空,握着屠刀的手无力地垂下,手的主人便忽然发出一声惊奇的叫声。
他这话说的,就好像羊看见了屠刀应该乖乖站在那里不动、躲闪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似的。
即使虞黛楚从来没有养过羊,也知道对于屠宰来说,制住羊、不让羊反抗是一件非常必要的事情。
满身是灰尘的羊滚开一段距离,猛地站起身来。
她置身于一间略显狭窄的屋中,倘若想要出去,便必然要从这手握屠刀的屠夫身边经过。
虞黛楚还没搞清楚情况,但无论如何,与一个手握利刃、心怀杀意的人同处一室,实在不是一件好事,若是能摆脱这个状态,自然是越快越好。
手握利刃的人就在眼前,身后毫无退路,她抬眸,一跃而前。
即使是一个手握利刃的成年男子,在没有修习任何法术功法的情况下,面对一只飞跃而来的羊,第一反应也是后退,根本想不起自己手中竟还握有一柄足令任何肉/体凡胎鲜血横流的利器。
虞黛楚便借着他这一点犹豫,控制着羊身,直接将他撞倒,四蹄一蹬,转眼从这屋中飞跃而出,迈向一片□□。
这显然是某个大院的偏僻后厨,一只羊将厨子蹬倒了,大摇大摆跑出来,也没有人去注意。
虞黛楚神识不断扫过周边,也不忘了打量自身。她所感受到的,分明就是一个人,然而肉眼可以看见的,却是一只再寻常不过的羊,即使这有燕蛮真阵法与法术所扭曲的作用,后者毕竟也还没有真正晋升元婴,虞黛楚作为一个同境界修士,不至于一点头绪也摸不着。
自身的问题暂时还没搞明白,神识探远了,却能
看见遥遥之处,有人身后跟着一大群温顺的羊,与这大院里的某个管事模样的人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似乎在卖羊。
虞黛楚的神识刚在那卖羊的人身上一探,便发觉这人身上带着点极淡的煞气,若说他是魔门修士,那实在是太抬举这三脚猫的功夫了,然而若说他是个凡人,却也有些欺负普通不懂法术的人了。
不管怎么说,这半吊子的修士赶着一大堆无比温顺的羊,凑近了,自然能找到些有用的线索,也许就能找出她感知与神识中所附身的存在不同的原因了。
那卖羊人虽然也有点微薄的修为,但虞黛楚只是附身在凡胎之上,真正的修为与神识一点都没打折扣,朝他打量,自然绝不可能被这卖羊人察觉到哪怕一点痕迹。
卖羊人完全无所知觉,还在和那管事讲价。
白羊甩了甩身上的灰尘,蹬了蹬蹄子,滴溜溜地朝着他的方向走去。
绕过几重小院,避开几个路人,虞黛楚所附身的这头羊便已悄悄靠近,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混进了羊群之中。
卖羊人一无所觉。
原本温顺的羊群,却忽然纷纷朝这头混进来的羊投以注视。
它们的眼睛又圆又大,清澈见底,凝视着什么的时候,便越发显得纯真无瑕。
然而当这些羊齐齐望来时,虞黛楚忽然有一种感觉——
她觉得,面前的这每一头羊体内,仿佛都藏着一道仿佛属于人的灵魂。
这感觉令她毛骨悚然。
但,她不会说话,这些静静注视着她的羊也不会说话。
她们只是沉默地对视着。
卖羊人终于讲定了价格,喜笑颜开地从管事手中接过沉甸甸的银子,一把就往自己怀里塞,另一手则向后伸去,猛地扯过拴着羊群的长绳,用力一拉。
一列栓在一起的羊便跌跌撞撞、身不由己地向前迈步走去。
卖羊人将长绳递到那管事的手中时,那一列羊正从虞黛楚身边走过。
她回头望去,正看见这一列的最后一只羊从她身侧经过。
光影交错里,虞黛楚看见,那清澈无瑕的眼睛里,忽然涌出清泉一般的泪光。
就好像……
——活人一样。
卖羊人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怀里揣得满当当,满脸是笑
,显见心情不错,目光一扫,落在虞黛楚附身的这头羊身上,忽然“咦”了一声,“这头怎么从绳子上下来了?”
虞黛楚非常乖顺地站在羊群里,他也没有多想,顺手扯动长绳,朝虞黛楚附身的这头羊甩来。
虞黛楚只觉灰影朦胧里,脖颈上忽然落了一道沉甸甸的枷锁,便好似之前的轻盈全然消失了一般,压得她有点喘。
卖羊人把绳索往她头上一套,便扯着长绳,心情颇佳地带着剩下的羊群,从这大院里离开了。
他似乎是个居无定所的散修,所有的财产就是这些羊。即使虞黛楚对母羊的饲养并不了解,也能看出卖羊人所拥有的羊都品相极佳,即使在地球上,也得是吃得好睡得好、甚至心情都被照顾得很好,这才能养出来的好羊。
然而,虞黛楚跟着这卖羊人飘飘荡荡、东游西逛了好几天,一直都没感受到卖羊人有什么特殊的养羊技巧,简直是养不死就行,一点也不讲究,让人格外疑惑他究竟是怎么搞来这么好的羊的。
在这近乎于闲逛的日子里,虞黛楚既没感受到燕蛮真魔神之心的“恶”,也对“极乐天宫真传弟子”应该发挥的“乐”毫无头绪。
直到第四天,卖羊人带着他的羊群进入了一处村庄。
对于世俗的大户来说,卖羊人的羊再多,也终究不过是个养羊的,然而对于寻常凡人来说,卖羊人简直自己就是个大肥羊,那膘肥体壮的一大群羊,简直就是巨富土豪的象征。
卖羊人以微薄的煞气,轻易地将所有对他财产有觊觎之心的人打趴下,让觊觎不敢再滋生。然而他和气得简直不像是一个沧流界的修士,对着这些曾想要他的财产和性命的人,也一副我懂你的样子,言笑晏晏,很快就能打成一片,成为整个村庄最受欢迎的人。
他长相端正,又有着一大群羊彰显家资,谈吐又比常年窝在村庄里的小伙子们更见阅历见识,很容易便吸引了些怀春少女的注意。卖羊人也实在不是什么非礼勿视的正经人,很快便与每个靠近的少女混熟,还通过她们认识了更多的人。
只有虞黛楚趴在羊圈里,透着栅栏往外看的时候,才会发现,人前笑眯眯、仿佛无比爽朗大方
的卖羊人,望向这些少女的时候,目光冷冷的。
就仿佛,在审视着货物一样。
即使是再富饶的村庄,也有贫穷的人。
“其实过不下去的日子,我也有过。”卖羊人叼着烟斗,站在屋檐下,和村庄里的穷人吹水,“不过呢,后来我就发现了,穷,不是没本事,很多时候,只是因为你没有那条路。”
没有穷人会不爱听这样的话。
“我啊,当时就抓住了这条路。”卖羊人在一片认同声中笑道,“当年我连条裤子都没得换,可你们看我现在呢?”
他说这话的时候,就站在羊圈旁,伸手朝羊圈中膘肥体壮的羊群指了指。
这实在是非常有说服力的证据,让人看了就忍不住想要点头相信,再问一问他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这简单。”卖羊人叼着烟斗,笑得漫不经心,“其实我也就是个掮客,专门给人牵线搭桥的,比如谁家的姑娘手脚麻利,我给介绍到大户人家去做个丫头,姑娘家自己在大户家里吃香的喝辣的,比在村里快活多了,还能贴补家里。至于我嘛,就能赚那么点介绍费。”
点到即止,却让人忍不住顺着他的话想下去,仿佛致富的路就藏在里面,让人豁然开朗。
“我也不是谁都收的。”卖羊人做买卖很矜持,“这姑娘家呢,就和我的羊一样,得是水灵的、温顺的才行,否则,人家大户人家也不收啊。”
他挑挑拣拣,从村庄里挑出四五个又温顺又水灵的姑娘,怀揣着村庄人与姑娘满心的期盼,挥别了这些曾把盏言欢、一起吹水了半个月的地方。
直到走得远了,卖羊人忽然停了下来。
虞黛楚混在羊群中,脖颈上还套着绳索,与其他羊脖颈上的绳索连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