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延打量着薛浅芜,叹口气道:“嫂子的脾性我懂些,她断不会同意共事一夫。但东方爷心里眼里除了嫂子,并无旁的妻室,所以从实质上来讲,并不算是共事一夫。”
顿了一顿,秦延又道:“至于皇上他们那儿,想必也能够宽容的。身为男人,三妻四妾本就是正常的,再说公主入府这么久了,并无所出,知情的自明白这婚姻的有名无实,不知情的更不好说什么。”
绣姑忖了半刻,却也有理。于是劝丐儿道:“东方爷你们俩一路走来不易,他也为此事大伤神,何不迁就嫁入府中?素蔻公主她若知趣,也该寻个由头退婚,身为公主,总有嫁不完的儿郎,何苦要拆散有情人!”
秦延听得只是摇头。他打小看着素蔻公主对东方爷的一片痴心,只怕不是那么好打发的。就算退一步说,公主气馁了,但梅老夫人为留住这个富贵儿媳,就不会给她打气了吗?还有太后、皇后,她们看上的青年才俊,亲自做主的婚,就眼睁睁任之黄掉了吗?
薛浅芜强压下胆汁翻腾的苦味儿,喉咙发紧,勉强吐出了几个字:“等东方爷回来,听听商量到哪一步了吧。”
第一五四章烟岚故人亲,忍气作媒证
黄昏时分,天忽然降了雪。虽是京城今年的第一场雪,来势却颇为迅猛,片片犹如凌厉箭羽,漫卷进呼啸的风中,打在人的手背上,生生作痛。没过多久,天地皆白。薛浅芜和绣姑并立窗前,穿着同一色的半旧水红对襟撒银白花长袄,默默各自出神。
薛浅芜伸开手掌,看着掌心里细细的纹路,柔软曲折,并无沧桑之粗糙感,然而时光已是不知不觉划过。想起重生那天,亦是这样白雪皑皑的季节,恍然似梦。
绣姑怔怔地道:“这雪来得奇特了些。”
“为何这么一说?”薛浅芜问她道。
“若在昔年,没到十月,就会有稀稀落落的雪花,隔三差五地飘洒了。今年却来得晚,仿佛那些小吵小闹的雪,都集中在了这一天,来了个开场盛,一并下了。”绣姑接了一片雪羽在素白的手心里,呵一口气,化成了水。呼出的白茫茫气息,腾升在长长的睫毛上,有一种难言的迷蒙意境。
薛浅芜笑言道:“冬天,是我的季节啊。”
绣姑疑惑地看着她,薛浅芜笑而不答。目光所及处,披着褐色斗篷的白衣男子,抖尽一身风雪,急急踏步进来。从昨天归京城,至今日黄昏下起了大雪,薛浅芜可以想象,初回宰相府的东方爷,并没有浪费太多的时间与父母享天伦之乐,而是一场激烈的对峙和争辩。不是你退,就是我让。
看着他黯淡的神色,薛浅芜心里有些凉,在这轮母子矛盾中,孝顺的东方爷怕是永远占不了上风。
东方碧仁走到她们身边,一双温润忧伤的眼睛,深深地看向薛浅芜。绣姑杵着也觉不大合适,说道:“你们在这儿站着吧。这段时间一直担心丐儿妹妹,精神疲短得很,昨儿个到现在,几乎一直在陪着她说话,这会儿瞧见了东方爷,才觉得困乏了。我且歇一歇罢。”
薛浅芜点点头,随手掇了一件披风,给她搭在肩上,目送着她远远去了落愿殿的方向。
东方爷抱薛浅芜入怀,唤了一句:“丐儿,对不起……”
薛浅芜忽觉得,对不起是那么沉重的三个字。冷气从四面八方涌到心上,似要冻成了冰,眼神游离地道:“没事,你说。”
“母亲说若娶你入府,定要你这边出一个年长有资历的老者做媒,方肯认了你这儿媳……”东方爷痛苦地斟酌着字句,明知会伤了她,还是希望能把伤害降至最低。
薛浅芜瞅着他:“我不进你家门了。我无名无份的还不行么?”
东方爷的呼吸炙热,紧搂着她,几乎抑断了她的呼吸:“丐儿,你不进门,我惶恐,不踏实!就算是为了我,陪我共退一步好吗?”
薛浅芜含着泪点点头,应道:“退一百步、哪怕是一千步,我也愿意。可是退那么多步,会有用吗?你确定没人步步紧逼上来?”
东方爷肯定道:“只委屈这一次。关于此事,如果谁再强逼,我绝对不妥协。”
薛浅芜微颤的声音稳了些,问道:“有谁来为我做媒呢?”
东方爷秘密地笑一笑,伏在她耳畔道:“就让你的义父!”
薛浅芜闻言,开心不少。众所周知,义父年迈聋得严重,几乎与世上的消息隔绝。他能做什么媒,就是摆设罢了。然而此举对于存心刁难的人,无疑也是一种反抗。
谁料刚商量到这儿,宰相府那头,梅老夫人已派人追来了,传了这么些话:“既然做媒,就得有足够的分量!不能用个聋得不开窍的半途捡来的爹作数!那样只会让天下人笑掉了大牙!听说匪女神丐来自水浒仙寨,那里有才的人甚众,难道还没有个能担得此任的人才吗?”
薛浅芜听得面色灰白。
于她倒没什么,她从不以自己的出身为耻。相反,她在烟岚过的那段日子,是坦荡而自由的。只是梅老夫人这一招,摆明了要把羞辱她进行到底,才故意让丐帮的人来作媒证。
在老夫人眼里,叫花子肯定是最撑不得场面的吧。越让天下人笑掉了大牙,这媳妇进府后,地位越连下人也不如吧。还未进门,她就把薛浅芜置于了活不下去的地步。
东方碧仁眉头紧锁,对着来人,眼睛发红地道了句:“还有什么要说的,一并说了!别再拖泥带水,事后过来补充!”
那传话的人从未见东方爷发过这么大的火,一时被吓住了,倒退了好几步,结结巴巴地道:“没了!没了……”
东方碧仁缓缓胸腔气息,声音温和了些:“回去禀老夫人,就说我记着了。另外,希望这是最后一次限制!只要是来自水浒仙寨的,不管我找了谁,都不想再听到任何人闲话!”
“是!是!”那传话的唯唯诺诺退了下去,再不敢多一言。
薛浅芜也知东方爷的苦衷,强笑着道:“我也好久没有仙寨的消息了,突然提起,很觉想念。自从善缘寺送走了嫣智姑娘,偶尔差人帮些银两,竟对仙寨没了任何来往。现在正好有个借口,我也能回去瞧一瞧。”
东方碧仁眼含愧疚,低声恳道:“丐儿,先别回去好吗?你这时候回去,他们定以为你过得不好,我给不了你安稳和幸福……我想等一切定局了,再让你风风光光地回去,让他们看得出,你是最受东方爷宠爱的女子……”
薛浅芜低着头,想了会儿,东方爷的心她何尝不知。她不想他面子上过不去,因点了点头道:“那该怎么请人来为我做媒呢?”
说罢,心又酸了。明明两情相悦,却要女方来男方家做媒提亲。
东方爷道:“你说一个最撑得住场子的人,我安排心腹们隆重去请。明里就说你放不下寨中事务,特邀一个代表来京城里汇报近况。”
薛浅芜费神思量,很久才道:“寨中的人虽然淳朴,但多是没见过世面的人,来了之后,恐被繁华表象吸引得挪不开眼球,只会被人笑话……”
“若说起年长有见识有资历的……”东方爷沉吟着,忽然眼前一亮:“我倒想起一个人来!”
与此同时,薛浅芜心照不宣地颔首。是了,那个风流而可爱的甄正京老学鸠,年轻时候不正是游历大江南北的人才吗,貌似还是当年颇具盛名的才子呢。
两人心有灵犀,薛浅芜旋即有些担忧道:“据说那老学鸠,在京城犯过错。具体是些什么陈年烂谷子的旧事,就连我这个做寨主的,也不怎么清楚。”
东方爷笑着道:“老学鸠若正经起来,谈吐倒蛮是相当博学的。再说都是些往事了,谁记得那么清,何况他从当年翩翩英俊才子变成而今潦倒落魄的老态,也没有谁能认出来吧!”
薛浅芜张张嘴,还想说什么,东方爷安慰她:“没甚大不了的!你若担心,就给老学鸠重起一个名字,叫‘景征箴’算了!如此改头换面隐姓埋名,神仙也认不出!”
薛浅芜玩味着“甄正京”“景征箴”,不禁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如此,太有趣了。素日来的烦闷,也暂时消弭于无形了。这边东方碧仁安排了人,动身前去烟岚城请媒证。
第一五五章新仇加旧恨,命运刁煞人
一晃半个多月逝去了,甄正京来坎平鞋庄的那一天,天气初晴,冬日照在积雪晶莹的道路上,犹若闪烁着清透的光泽。
故人重逢,甄正京激动得合不拢嘴,只会呵哈,几乎要拜伏到地上去。薛浅芜拉着他,询问了她走后水浒仙寨的情形,以及嫣智姑娘近况。听得一切都好,嫣智姑娘事无巨细,在幕后运筹得很得当,薛浅芜这才大放心。
甄正京的老泪终于忍不住落下来,问薛浅芜在京城里还安好吗。东方爷在旁边捏了一把冷汗,那样深情而愧疚地看着她。
薛浅芜扬眉笑道:“你们寨主,在哪儿会过得不好呢?试问这世上,有敢让她过得不好的人么?”
东方爷忙附和道:“是呢!好不好在自心,丐儿一片追求美好的心,会过得不好吗?”
老学鸠看东方爷一眼,很赞赏地点头:“我们全体丐帮把寨主托付给了你,她若过得不好,你的心就该沉重了。”
众人只当笑话,说了一阵。后来言归正传,东方爷婉转地说了此番意思:“东方家向来有不成文的规定,女方嫁入男方家中,必须女方出一媒人作证,去男方家提婚。”
甄正京道:“这倒是头一桩奇闻。只怕我这样子,难登大雅之堂……”
“莫要谦虚过度,成了自卑!”薛浅芜久积的匪丐劲头儿难得再露了出来:“把咱们的气场拿出来,给人瞧瞧!可不能被小觑了!”
老学鸠很长时间不闻这般豪言壮语,登时来了勇气,慌忙着洗了澡,然后换上一套崭新体面衣服,看上去相当矍铄了。薛浅芜左瞧瞧又看看,笑道:“这哪来的小老头,还蛮精神的嘛!”
东方爷也点头表赞许。行头备齐之后,老学鸠便和东方爷、秦延一起出发往宰相府了。
望着老学鸠努力挺得笔直的腰杆,说不上为什么,薛浅芜的心里忐忑得直乱蹦。绣姑姐姐抓一抓她的手:“相信你们丐帮的人,一定会马到功成的!”
薛浅芜勉强拍了拍胸脯,想坐下歇一刻,却是难以安定。时间一分一秒滑过,她的额头、鼻梁上硬是浸满了汗。
绣姑苦口婆心地劝:“你急什么!大不了的结果是,老学鸠撑不住场面,被老夫人讥诮一顿,送客出门便是!就算此举不成,就没别的办法了嘛?!”
薛浅芜艰难道:“我也说不上为何,就是有不祥的预感,甚至比老学鸠被扫客出门更不祥!”
“你啊,越来越不淡定了!”绣姑温言哄她:“再等会儿,说不定老学鸠舌灿莲花,万一幸运就成了呢!”
正说话间,宰相府东方爷的一侍卫,脸色青灰跑上门来:“不好了!不好了!老夫人发怒了,把屋里能砸的东西都砸在了媒人身上!”
“怎么回事!”薛浅芜面孔泛白。
那侍卫焦急道:“谁也不知怎么回事!老爷不在府中,东方爷带着媒人出现在老夫人面前,没说上一句话,就成了拔剑弩张的局面!嫂子你快去看看吧!”
薛浅芜心里打着鼓,来不及换衣服,拉着绣姑就往宰相府赶了去。来到门前,未及入内,便有摔碎的盘儿盏儿碎片,溅落出来。丫鬟们仆人们远远围了一堆,谁也不敢上前劝解。老学鸠藏在东方爷屁股后,拉着他的衣襟,一脸错愕灰败。
梅老夫人那瞬间失去了所有冷静的风度,一手叉着腰,指着老学鸠的鼻子大骂:“你这天打雷劈的三滥货,老娘打量你早死了,原来还在苟延残喘!你被狗屎蒙混了眼还是怎么着的,竟还敢上老娘的门来!今儿个老娘不让人打断了你下作的狗腿,算老娘出不得一口恶气!”
东方爷听母亲骂得不堪,一时无从劝解,急得青筋暴出:“大家都冷静些!”
梅老夫人虽正在怒头上,眼睛却尖,忽看到了呆愣愣立在大门前的薛浅芜。几个跨步过来,揪着她的衣领子,力气奇大无比地耸拉着,薛浅芜前后大幅度趔趄,差点不曾摔倒。
东方爷忙上前道,大吼一声:“这是在做什么!”
梅老夫人情绪几近失控,指着薛浅芜骂桑道:“我说你怎么长着一张狐媚子不正经的脸,原来竟是与他一伙,竟跟嫡传似的!”
薛浅芜的脖颈,被老夫人长长的护甲挂出了几道痕,暴露在冰冷的空气里,火辣辣地痛。
“有话好说!”东方爷横亘在势如水火的婆媳间,制住母亲的手。
梅老夫人的嗓子都哑了,高挽的齐整发髻散乱开来,有些力竭声嘶之状。良久,她抬起头,红着眼仇视老学鸠:“想留一条狗命,你就速速给我滚出京城!永不要让我再见到你!”
薛浅芜自己受委屈没什么,此时实在气不过了,挺身说道:“人都是有尊严的!请不要那样说老学鸠!我不知道你们发生了什么,但就算有什么,你们私底下解决去!也不要在大众前闹,更不要迁怒于人……”
一言不发的老学鸠,此时瞅了个暇,窜到了薛浅芜面前,哀声求道:“寨主,不要再多说了……老朽这次……实在是有辱使命了……”
薛浅芜忖着必有什么内情,不能再在府里多呆,急急辞了出门。
东方爷吩咐下人们打扫了狼藉的屋子,又安慰劝解了一番梅老夫人,直到她的气没那么躁了,才示意素蔻公主前来陪着,自己则追赶着薛浅芜一行人,速往坎平鞋庄去了。
老学鸠像是受了巨大的惊吓,歪耷在一张大椅里,脸色颓废灰白地喘着气。他不开口,薛浅芜和绣姑等人倒也不好问他什么。待瞧见东方爷进了屋里,众人忙着让座之时,老学鸠一阵剧烈的咳嗽。
丫鬟们端上来了茶,他虚弱张嘴喝了些,润润干涸沙哑的嗓子,忽从椅子上跌下来,对着东方爷一阵猛磕头。
东方爷忙双臂扶起了他:“有什么话,慢慢的说!别太激动!”
老学鸠又灌了几口茶,极力平定了很久的情绪,然后看一看周围聚集的那些人,眼里露出难为情的神色。
薛浅芜摆了摆手,伺候的人都下去了。老学鸠羞惭而且哀恸地缓述道:“那一年,我来京城考试,一鸣惊人,是同届中最出色的一位。皇上赐下了酒席,也合该是被繁华扰乱了心志,香衣云鬓之间,意气风发,酒不醉人人自醉,我造次扯了一女子的手。当时我并不知,她就是芳名动京城的梅家二小姐……”
东方爷和薛浅芜,同时变了脸色。梅家二小姐,不就是现今的梅老夫人,东方爷的母亲吗?强收起了惊诧,薛浅芜颤着问:“不过无心之失,不至于就把你恨到如此地步了吧?”
老学鸠疲惫的脸上,不知何时落了一颗浑浊的泪:“当时我并不知她已定下了婚,所以众目睽睽之下对这事忌讳得很,当场就甩我了一耳光,同时状告圣上,说我品行不端调戏良女……”
几人听得面面相觑。老学鸠道:“这还没完……皇上当场削掉了我头衔,把我赶出宴席,偏偏梅家三小姐,也就是她的妹妹看上了我,竟与我私奔了……”
“小姨朵儿?!”薛浅芜、东方爷同时睁大了眼,不可置信地道。
“她就是叫朵儿!你们竟然见过她么?”甄正京老泪纵横:“我和她一起去了蜀中,过起了不问世事的隐居生活,并且有了一个儿子。也怪我太恋旧,那天看到一个姑娘,长得极像我那如花似玉却早早死去的舅娘,我一怔神之下,跟着她走了半里路……这一切正好被朵儿瞧见,她就抱着刚出生不久的孩子离家出走了,多少年来没有下落。后来我听说她在烟岚城有了相好,于是不顾一切赶到那儿,却遭到了昔年高府衙的胯下之辱,却一直不死心,沦为乞丐也没放弃过寻找朵儿和我的儿……这些后话,你们已知道了……”
薛浅芜倒吸冷气,记得老学鸠为他们医治寒尸粉毒时,曾提起过与高府衙的过节,没想到竟是因梅妍朵而起!
果真如此的话,东方爷和薛浅芜同时问出了口:“那贾语博……”
老学鸠目露茫然,表示不明白两人在说什么。薛浅芜这时才绕过了弯儿,老学鸠并未目睹高芦捷怒刺负心郎、梅妍朵上去揭真相那幕,所以这么久了一直被蒙在了鼓里。
此时忍不住提点道:“那贾语博,就是梅妍朵的儿子啊……你没见过朵儿,她是刻意避你,我们却都见过。”
贾语博这名字,作为烟岚城如今的父母官,甄正京却是听过的。
他猛呆住,半晌拍打着自己的头呜呜道:“是了,是了!就是他了!他就是我儿啊!真就是假,假就是真!真真假假,朵儿你可捉弄苦了我!”
一波接着一波,众人不知如何劝解,甄正京摇晃晃站起身,头也不回地道:“寨主,老朽无能,给你和东方大人带来了困扰!此行珍重,我要去守护我的儿了!”
“学鸠慢行!”薛浅芜究竟是心痛难释怀,问道:“你何不早说这一段!无论如何也不让你去做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