丐儿这时骤然想起,那个锦盒!
当时碍于太子在身旁未能看,晚上又和衣睡着了,此刻南宫峙礼提起,她立即费力地弯腰,从床底下拿出那个锦盒来。
小心打开,看到里面有两张叠着的纸。打开上面那张,字迹丐儿并不识得。但是念了开头,她就知道,定是如谷的了。
丐儿看完,悲恸涌来,咬牙切齿。
南宫峙礼大致看了一下,上面述的是素蔻公主如何指使秋飒给丐儿下春药、如谷偷听了去却被公主看到、然后成了哑巴这一系列过程。最后还标注道,自从东方爷离开郡城后,她心里有预感,必有一天会遭到人迫害,于是提前写好这封遗书,藏于小匣之内,贴身保存。若正常死,则小匣在肚兜夹层;如果含冤死于不测,当用尽生命之余力塞木匣于口中。
丐儿忍泪,又打开了东方爷的来信,信中叙述的是如谷被害而死、耿肃委托杜铮回京城相告的真相。
信终,东方爷寥寥数语作结,一纸纠结愧怼之情:“壅塞蔽目,负卿甚深。欲休贱妇,可怜腹儿。不仁不孝,亦无法救伊于水深火热之中。事务交割尽时,当摒弃繁华,落寞山林有归处。”
丐儿看得肝肠寸断,对南宫峙礼悲泣道:“东方爷看透了。他要把我也抛下了。”
南宫峙礼深深一叹:“如果对他而言,看透是解脱和快乐,那么你应该支持他。何况就你目前大肚子的处境,你还想与他纠缠下去吗。”
一语点醒梦中人。
丐儿眼眸清冷道:“对。他现在出家,或许是好的。若一日能得自由身,我定去陪他,或者勾引他还俗。”
南宫峙礼以丐儿听不见的低音,幽凉道:“你眼中,你心里,就只顾念得到东方爷吗。”
第二五五章抛妻弃子
时光逝去如烟,又是一年的中秋节要到了。不过宰相府并不很平静,注定要过个月圆人不圆的残破节日,东方爷不顾所有人的反对,准备抛下已怀孕满七个月的妻子,在十四日重返郡城任职太守。
梅老夫人哭得一度梗塞,素蔻公主垂泪自怜。
临别,东方爷一改往日的冷漠疏离,主动牵住了素蔻公主的手。如同小时候青梅竹马相对的那般,眼里是一抹别样的温和亲切,他对她道:“我要走了,你珍重。”
这样的东方爷,近在眼前的东方爷,脉脉牵着她手的东方爷,凝望着她的东方爷,是素蔻公主多少个日夜渴求思慕的啊,每每梦到,便觉得浑身都是温暖,连现实中他的薄凉也一并忘却了。
然而此刻,所寐终于成真。但看着他那双温润而空澈的眼睛,却是心头跳得厉害,她觉得彻骨的寒意逼了上来,竟有生生永久离别的预感。
梅老夫人看到了这一幕,有些喜色,待东方爷迈步走后,她对素蔻公主道:“你看仁儿的眼神,可见他心里还是有你的。要做父亲的了,与过去有几分不一样了。你静静生养吧,他再回来,一定会视你们母子如珍宝。”
素蔻公主望着东方爷渐行渐远的身影,抚着心口,对梅老夫人道:“这里好痛。今天我怎么这样忐忑呢。”
“毕竟年轻,经不得离别,人刚走,这都思念缠绵起来了。”梅老夫人安慰公主了一番,扶她回屋歇了。
赵迁这天傍晚,给丐儿送来了东方爷的绝尘信。信上写道:“思来想去,那天你骂我的,皆是事实。人负债需偿还,我这就果决点,提前去守着荒凉了。”
丐儿看了,心下咯噔一沉,忆起东方爷前些时置于锦盒的那封信,已有出家之念。但丐儿只料想着,他还有很多事要做,彻底放下估摸在数月甚至几年之后了,到时候世事也许全变了,他未必就真愿意出家了。
但这封信,怎么藏着抛别一切、遁世归隐的感觉呢?
“东方爷,他不是去郡城做太守了吗?”丐儿问赵迁道:“代职的徐太守呢?”
赵迁答道:“是去做郡城太守不假啊。徐学士,我把他调到邕城做太守了。”
丐儿这才稍微心定。既是出仕,应该不会是出世了。
半月过后,护送东方爷去郡城的一路人,原班人马全部返回。不仅梅老夫人心悸惊厥,连东方宰相都定不住了,问道:“怎么回事?”
为首随从说道:“到郡城边境的当夷山时,东方爷说要独自走一走,不让任何人跟随,后来就再也没回来。大家急得搜遍了整座山,都没见他的身影。”
“居然有这事?”东方宰相急急道:“待我禀告皇上,多派些人马去寻找。”
去皇宫前,东方槊告诫道:“不管此行结果如何,这事一定不要让公主知道。谁泄露,杀无赦。”
和颜悦色的老宰相这样发飙,众人噤若寒蝉,表示会守口如瓶、不乱说话的。
皇上赵渊听说了这件事,非常看重,拨了一批御林军侍卫,让东方槊亲自率领,去当夷山一带搜寻。东方槊没耽搁,即日赴往郡城方向。
赵迁把这件事告诉丐儿时,丐儿震撼之余,心下已经有底,仿佛早就潜在意料之中似的。只是仍觉得惊恸而悲伤,为什么这样快?是因为那天她骂他太狠了吗?
联系起最后的两封信,东方爷出家之念早存在,但她犀利的怒骂,导致了这一天提前到来。他不知道自己是迫于无奈、有口无心的吗?丐儿无论如何也放不下这种愧疚感,郁郁寡欢。
南宫峙礼劝道:“这不是你的错。”
丐儿摇头,自责道:“我若不那样恶狠狠骂他,他也不会心灰得对尘世再无一点牵念。你以局外人的身份告诉我,我那天作假,是不是太过了,太逼真了,太发自肺腑了?东方爷纵然知道我是在做戏,但事后他还是无法从戏中走出来?”
南宫峙礼道:“人各有归宿,你不该这样纠扯着不放。放过自己,就是让他人过得好。”
丐儿眼眸无神地看向远方,想要看到哪一座雾霭渺渺的巍峨险峻山峦才是东方爷的所在,却只看到庭院深深,和暗红色的壁垒般的逼仄宫墙蜿蜒如蛇。
宰相府的下人,得了东方槊的命令,口风很紧。素蔻公主并不知情,但每日睡得并不好,做梦都是东方爷衣袂飘飘孤绝离去的身影。这一天天下来,越发憔悴,转眼间已有数天未见到公公了,那天问梅老夫人道:“宰相府怎么冷清至此了?公公哪儿去了?”
梅老夫人骗她道:“仁儿走得匆忙,好多东西没带。那都是他素日用惯了的,老爷子怕他在那边一时适应不了,就给他送去了。”
“公公何时变得这样疼儿子了?以前他可是绝对不把关心做到表面上的。”素蔻公主道:“这倒奇了,没安排个侍卫去送,自己竟风尘仆仆跑去了!”
梅老夫人笑道:“要做爷爷了,再不对儿子表露点,孙子一出世,两代人的目光都聚集在孙儿的身上,他就没机会再疼爱儿子了!”
素蔻公主忍不住破涕为笑了。摸摸肚子,一脸即将为人母的幸福。
话说东方槊来到当夷山,漫山枫叶红透,层林尽染,他却无心赏这美景。那一日傍晚,他独自坐在一条河畔,想起与儿子曾游京城附近观恪山时的场景,父子登高相谈,距离不远不近。如今皆成过往,一切似梦。
怅然站起来时,忽然看到河下游距他一里地外,立着位白衣破旧的沧桑男子。那身形,不是儿子是何人?
“仁儿!”东方槊惊喜叫着,奔了过去。但什么也没有,只一片硕大的红枫叶飘悠悠卷入了水中。
东方槊心下知有异,不顾秋水刺骨,跳入河中,把那片枫叶捡起来,摊在手心来看。见叶子背面似用极细的针刻着两行字,正是儿子笔迹:“二十余载养育恩,百年尽头归山林。”
东方槊从水里走上岸,行一路思一路,到了御林军驻扎处,忽然下令,撤退兵马即刻回京。随众皆不解其意,纷纷问道:“人没找到,怎么回去复命?”
“找不回来了,不用找了。”东方槊声音苍凉地留下这九字,形影萧瑟走了。其他人不敢再过问,也一并回去了。
回京之后,皇上问及此事,东方槊把那片叶子拿出来,说了这桩奇事,并道:“仁儿从郡城回来武功尽废那一次,我就说过了,他是真性情,情一往而深,无法搁置过往。怕是难以忘怀心爱的女子,不遂意之下,万念俱灰,遁入空门也就是必然了。”
“早知道如此,就不该强把蔻儿和仁儿绑一块了……蔻儿也太固执……”赵渊叹息道:“真不知让仁儿倾心的那位姑娘,是怎样的绝代佳人。实在遗憾。”
东方槊停顿了半刻没说话,叹息道:“不一定非要是绝代佳人才倾心,纯属缘分吧。苦了蔻儿了。”
赵渊默然,好久才道:“爱卿,朕有一个疑问。”
“皇上请问。”东方槊目光凛然炯炯,看着赵渊。
赵渊沉吟了一会儿,启齿道:“你的侍妾不少,为什么这么多年来,只有仁儿一个?”
东方槊微顿,道:“命中注定,实属无奈。”
赵渊“哦”了一声,轻声道:“也许吧。”
东方槊见过皇上后,才回宰相府。梅老夫人听了东方槊的讲述,哭得压抑而且绝望,先骂儿不孝,再自悲命苦,几乎不曾昏死过去。
再骂儿子不孝,又能如何?一切都无法挽回了。
如果现在让她选择,认乞丐为媳,还是娶公主过门?她仍会毫不犹豫选择后者吧。人之执念,有时并非来源于恶,只是一种缘分上的偏见。
素蔻公主的肚子,隆起得越发滚圆了,行动蹒跚,举止艰难,似乎只要一弯腰,生命便会从肚皮上绽放迸出一样。她每天夕阳西下的时候,就会腆着大肚,几步一歇,扶着檐廊静静地靠一会,眯着眼凝望天际的夕阳,陷入遐思。
东方爷仍旧没有信,好像从离开京城后就消失了。但他的音容笑貌,全都封藏在她的记忆里,孩提时代、少年时代,如风、如月、如冬日里的煦暖阳光,让她安宁,让她爱慕,偶尔也会掠过凄凉伤感。
身子虽然笨拙、行动不便,心却飞跃在了远方。等待期盼着,东方爷有一天归来,张开双臂抱起他们的孩子,在孩儿粉嫩的脸颊上留下慈父的吻。
东方爷这最后所有的消息,凡赵迁所知者,都尽数告诉了丐儿。一是怕她因他的隐瞒不开心,不利于养胎;二是怕她牵牵念念,所以有意把东方爷说得决绝而去,让丐儿那颗心慢慢死去,不再为空门里的人心绪波动起涟漪。
丐儿却淡然的含笑,安详静谧听着,宛然岁月起伏,对这些离合的全不以为意了。她坚定着,东方爷并未离自己远去,他无论在哪里,与她的心始终贴近。
第二五六章早产落病根
从边疆传来消息的时候,已是十月初始。西门默义身子虚脱那一阵子,敌军因为碍于老将军的威名,一直有所忌惮,不敢妄肆侵犯。后来出了内奸,向敌军说老将军的腿脚跛了,行动不便,如同廉颇老矣、威猛不复往昔,而西门少将军也因为一场火灾受到了重创。敌军得此内幕,信心大增,来势汹汹,派了五十个精训出来的弓弩手,专射老将军所骑的战马。那匹马因为负箭伤太多,倒地不支,西门老将军被俘。
其实,此时的西门默义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为了不让他分心神,老将军果断的拔剑自缢身亡。悲愤的将士们,把敌军打得四散而逃,赢了这场大规模的战役。但胜利的喜悦丝毫驱散不了军营的伤悲,西门老将军的尸体被夺回来,少将军把他葬在了最高的一处山峦上,俯瞰着孤竹王朝的江河大地。
赵渊召西门少将军回京,好好安抚一番,却任命毫无作战经验的兵部尚书唐嘉为新将军、西门默义作为副帅,再守边关。
丐儿听到西门少将军的音讯,欣喜异常,苦于行动不便、宫禁森严,不能前去见他,只得作罢。虽替老将军遗憾、替少将军抱不平,但对于老将军来说,血染沙场也是最好的结局吧。西门默义以后的路还长得很,注定会有坎坷波折。
东方爷、西门老将军的事,虽暂告一段落,却成了好多人心里放不下的怀念。人去虽了,但还影响着太多活着的人,决定着他们的命运。
宰相府的杜铮,一直不被素蔻公主所喜。她总觉得他眉眼间藏着一股子阴谋味,所以经常找他出气。一次杜铮在东方爷屋里收拾东西,素蔻公主看见,不分青红皂白就气喘吁吁骂了他一顿,还让家丁打他一百二十大板。
这一顿打,任是钢铁般的人儿也撑不住,捱到一半儿,杜铮疼得脑袋发昏,道了一句:“怪不得东方爷宁可出家当了和尚,也不要你这坏脾气的臭婆娘!”
素蔻公主一听这话,如同当头一棒,脸色发白,冷汗涔涔,委顿在地,血顺着裙摆染红了石砖。整个宰相府乱作了一团,梅老夫人知道了原委后,下令立即仗毙杜铮。
东方槊劝老夫人道:“仁儿出家这事,蔻儿早晚都会知道。事已至此,就别见血腥了,以免冲撞新生儿。免去他仗毙的刑罚,放过一条人命吧。”
梅老夫人怎肯应允,硬是眼看着家丁们把杜铮打成了个肢体残废、气息奄奄,方才作罢。还不解气,让抬到兽园里让野兽撕吃掉。东方槊直摇头叹气。
那边太医们七手八脚为公主顺产。也多亏了太医们的高明,素蔻公主最终产下一子。因为失血太多,从宫里运来了各种名贵的补养品,太医二十四个小时轮流伴护,皇上指定御厨熬药膳炖参汤,好生调理,才不至于香消玉殒。
但太医说,病根已经落下,随时可能出现血崩之症,并且从今以后再不能生育了。
公主所生孩儿,因为早产,体形小不说,并且特别的虚弱,连哭声都是咕咕唧唧的,一点都不响亮。虽然脸庞尚未长开,五官辨不分明,但给人的感觉就是很像公主。眉毛修长却淡,丝毫没有东方爷的神俊风采;鼻子略小,耳朵也如袖珍饺子似的。面若白玉,微泛淡青,可能是未足月的缘故,呈现一团娇弱阴柔之气。
总之,没有一点像东方爷。
纵是如此,赵渊、李皇后、宰相府的上下老小,还是爱若掌上明珠,奉若稀世珍宝。
为保孩子多寿多福,赵渊请明华殿的僧人们为他打造、开光了一个纯赤金项圈,并赐名为“祉”,福禄意也。
这个小生命的到来,为宰相府增添了融合之意,东方爷出家的阴云笼罩稍微散去了一些。
怀孕六个多月的丐儿,得知素蔻公主生下孩子,不知何种原因,竟十分想要看一眼。当对南宫峙礼表达了这个念头时,立即被否决了,他道:“东方爷出家,只怕有些人把所有的怨恨都聚到你头上呢,你这时候出去,不是明摆着挑战他们的极限吗。”
丐儿烦躁,东方爷的孩儿,她见一眼又怎么了?
南宫峙礼道:“不见也罢。给你说吧,那孩儿的模样,跟素蔻公主同一底版刻出来似的。你要想从他身上依稀找到东方爷的痕迹,恐怕是白费心力了。”
丐儿闻言,忙摇头摆手道:“如果这样,我还是不看了。”
南宫峙礼满意了,取笑她道:“我还以为,哪怕是那孩子再不像东方爷,你也想认他做干儿子呢!”
丐儿啐他了一口道:“瞎扯什么!我可没那么好度量!我想当干娘想疯了,还有绣姑姐姐的儿子呢。肯定比公主的儿子乖巧帅气多了,并且还要大上一些,这个干儿子我是认定了!”
南宫峙礼“唉”了一声:“你这样说,东方爷若是没出家,心里该怎样难过呢。”
“他不难过。”丐儿笑一声道:“如果东方爷对这个儿子满心欢喜,他出家做什么。看来也是不喜欢的。”
南宫峙礼拉长了音调悠悠道:“别人喜欢就够了。”
丐儿没吱声,突然问:“起名字了没?”
“起了,叫东方祉。赵渊那老贼给起的。”南宫峙礼淡淡道。
丐儿哼道:“名字倒好,却未必有那样的福气呢。”道完,补充一句:“你不出水上阁,而尽知天下事,真是个通灵的活神仙呢。有你在真是好。”
南宫峙礼厚颜笑道:“终于体会我的好处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