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既转身走回了台阶上,背对着观若,将邢炽唤进了营帐中。
邢炽进了营帐,他才转过身来,“去寻几个懂得妇人生产之事的嬷嬷,送到吕氏那里去。”
观若俯身再拜,“多谢将军。”
而后她努力的站起身来,转身向着帐外走。走了这么多的路,又跪了这样久,她的膝盖疼的有些受不住。
“我似乎没有让你走。转过身来。”
她不知道他还有什么事,但是她只能顺从。低下头看着地面,看着他的靴尖越来越近。
晏既在她面前一步之处站定,“抬起头来。”
观若抬起头,视线仍落在低处。
他伸出手,像是要触碰她的脸颊,在将要触碰到的时候,又收回了手。
“是谁伤的你?”
她差点都忘了自己脸上还有伤。被他这样一提醒,又觉得脸上似乎是肿着,有微微的疼。
她下意识的伸手摸了摸,烛光之下,恐怕反而是她手腕上的青紫更吓人。
“只是失手而已。”她其实也并没有多少怨恨蔺昭容,她觉得自己运气有些不好。
“我问你是谁伤的你。”他的目光灼灼,落在她的伤口上,仿佛伤口会回答他一般。
观若不敢不答,“是俘虏蔺氏。”
他没有再问她是因为什么,“你既然知道你不过是我的战利品,也知道你的命在我手里,就不该让其他人伤了你。”
“若再有下次,我不会要你的命,我会要她们的命。你不是谁都想保护吗?尽管试试。”
观若轻轻笑了笑,她好像忽而也不是那么惧怕晏既了。
“多谢将军给妾机会,令妾能够向从前欺侮过我的人如此轻易的报仇。”
晏既没有说话,看起来好像又要生气。她只好收敛了她此刻的笑意,慢慢的又低下头去,恢复了她最擅长伪装的恭顺的模样。
观若等了一会儿,晏既都没有再说话。她正想着是不是该求他放自己回去,不为了吕婕妤,她也想好好休息了。
明日可不会再有这样的好事,既不用浣衣,甚至还能有人服侍的好好洗一个澡。
晏既却忽然捉了她右手的手腕。不是几个时辰那样的生拉硬拽,只是握着她的手,看了看她手心正在流血的伤口。
“含元殿前受的伤,到如今还没有好。”
并不是疑问的语气。那一日含元殿之前跪着数以百计的俘虏,没想到他竟然还能注意到她手上受了伤。
观若想把自己的手抽回来,“下贱之人的血,不要脏污了将军的手。”
晏既却没有动,反而更是收紧了一些。观若挣扎了片刻,手腕都好像要被他捏碎了一般的疼。她只好放弃了。
一抬头,正对上晏既的眼睛。
帐中的烛火熄灭了一些,不再似方才一般亮。观若身后就有一盏灯,他望着她,那盏灯就映照在他的眼睛里。
观若知道自己不该走神的,像这样的时刻,在她拿捏不准晏既下一刻要做什么的时候,她不该分心想起李三郎的。
她却偏偏想起了,想起在云蔚山,每一次黄昏走远,夜幕降临,他在房中点亮烛火的时候。
那时候她常常是坐在桌边,桌上有她为他们做好的晚膳。她就用手撑着脸,专注的看着他。
有时候他的脸上还会留着一点黑色的痕迹,是帮着她烧火时不小心沾上的。
她故意的不告诉他,直到睡前他去沐浴洗漱,才会在水中的倒影里发现不对。
他们过着那样平凡的日子,却没有一日不舒心。她不懂得他为什么要将这一切毁去。
观若又想起来方才他挥剑灭掉烛火的样子。
温情早已不属于她,她觉得她不过也就是晏既此刻眼中的那盏灯,只要他想,一瞬间就能将她的生命也熄灭。
她下意识的后退了一步,偏过头看着营帐中的地面。
晏既的目光微闪,克制着自己因为她的躲闪而生的怒意。
他拉着她往榻边走,压着她坐下,而后在一旁的柜中翻动了许久,找到了什么,走回她面前,在她身旁坐下。
看那瓶子的形状,应当是药粉。总不会是毒药,他的佩剑就放在一旁。一个将军用剑杀人,可以比用毒药更光明磊落的多。
“把手给我。”
“展开手心。”
晏既说一句话,她就小心翼翼的,顺从的动一动,看着他清理了她的伤口,又在上面撒了药粉,慢慢的缠上了纱布。
他打结的方式很特别,前生他浑身都是伤,醒来之后,是他教会她包扎的。
李三郎就是晏既,她从没怀疑过。她也更知道自己一定要逃离这里,他始终都对她怀着杀心,她都不需要思考他今日为她上药的动机是什么。
他是居上位者,做什么都不需要理由,雷霆雨露,也不过都是他的意愿而已。
做完了这些,他沉默了片刻。而后他说,“殷观若,你是不是不知道害怕?”
观若原本一直把目光落在自己的手心,他打的那个结上。闻言下意识地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又迅速的低下去。
又是沉默。
随后他只是轻轻的推了她一把,她就控制不住的倒在了榻上,他很快欺身上来,将她圈在他身下,带给她一大片阴影。
他的气息太浓烈,排山倒海一般,令她害怕。
他们之间顷刻间就不剩下了多少缝隙,营帐中仅存的光亮也被他的身躯所挡,带给她一片昏暗。
这样狭小的空间里,她只能望着他,躲也躲不开。
越到这样的时刻,她越是不想丢掉自己为人的尊严。“请将军放开妾。”
他没有理会她,反而靠的离她更近,他说话间的热气喷薄在她耳边,“我为何要放?”
观若回想着他的话,“妾自知自己不过是鱼目,是将军脚底下的泥,不配入将军的眼。”
晏既冷笑了一下,目光骤然锐利起来,“李玄耀把你到送这里来,是什么意思,你不会不明白。”
“你还敢这样和我说话,你好像什么都不在乎,你是不是不知道害怕?还是,你就是想我像此刻这样?深夜跑到我的营帐中来,是欲擒故纵?”
他按着观若的双手,是她根本无法反抗的力量。她控制不住的发起抖来,此刻他这样对待她,居然这样对待她。
不是出于爱意,对她来说无疑是一种羞辱。
她哪里是不知道害怕,她害怕的要死,也恨不得要这些羞辱她的人死。。
泪意比她醒来之后的任何一次都汹涌,在朦胧的泪眼中,她看见的人明明还是一样的,他和她在一起曾经那样快乐,今夜却为何对她恶语相向。
她醒来不过几日而已,前生临死,他要她死,也根本就一点征兆都没有。
她不去思考这些,只是因为眼下她要活着,比旁的事情更重要而已。
这已经是今日晏既第二次击碎她的理智了,她伸手去推他,去捶打他,想让他放开自己。
他身上的铠甲没有脱去,她却仿佛不知道疼,右手的伤口很快又流出血来,染红了纱布。
“原来你知道害怕。”
晏既站起来,神情冷肃。他的手不自觉的握成了拳,努力的抑制着自己的愤怒,从他再次见到她以后的愤怒。
她心里就是仍然牵挂着梁帝,用救过他的发钗救了梁帝的孩子。甚至在夜半时不顾一切的跑到了这里。
她是真的不知道她有可能会遇上什么事么?
哪怕他告诉她,梁帝根本就不爱她,在他心里姑姑的孩子比她要重要的多,她也还是毫不犹豫的要救梁帝的孩子。
他前生怎么就一厢情愿的相信着,她已经把梁帝忘了。
他带着她去李玄耀的营帐之外的时候,她手中紧紧的握着那支发钗,他知道,她是想杀他。
她竟然想杀他。她是想杀他,和前生一样。
她今日既然能如此沉着冷静的处理着这些事,自己前生根本就是被她骗了。
那时候她望着他,眼神总是那么天真无辜,仿佛她什么恶事都没有做过。
是了,如今的她的确还没有,只是有意图而已。但他不会给她机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