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同被认出来的,自然不止是披风。
“殷观若,怎么又是你。”他的声音里含着隐隐的不耐烦,不过还好,也只是不耐烦而已。
观若低了低头,她也如傅嬷嬷一般,惧怕看到他的眼睛,“妾浣衣归来,将衣物交还。这件披风为将军所有,妾已经在溪边浣洗干净,如今物归原主。”
邢炽走过来,接过了观若奉上的披风,递交给了晏既。
晏既望了一眼这披风,并没有接过去,不过是随意翻动了一下,好像莫名变得更烦躁了。只是他到底也还是没有忘了嘲讽她,“没想到梁宫中金尊玉贵的珩妃娘娘,也懂得如何浣洗衣物。”
观若不懂得他为何忽然生气,不过居上位之人,喜怒无常,本是他们的权利。不过观若原本就觉得“珩妃”这两个字已经离她很远了,也并不能代表她,心里也颇有些抵触。
语气便不由自主的生硬起来,“梁宫城破,帝王东逃,珩妃自然也已经不复存在了。妾出身微贱,自小便是做惯了这些活计的,因此并不觉得为难。”
观若的话音刚落,晏既便将那披风重重的扔到了她身前,披风被扬起来,遮天蔽日,短暂的使她失去了清明的视线。
晏既的声音在这一片黑暗之后,“既然是微贱之人所触碰过的东西,也不必还给我了。”
身旁的蔺玉觅动了动,观若按住了她的手,没有说话。因文嘉皇后而飞上枝头,享受过一回人间富贵的人,的确只能被她的后人如此对待。
蔺玉觅身上仍然有出身世家贵族的一身傲骨,恐怕把含元殿前那一日的德妃也引为知己,将她的所作所为当做不畏强权的榜样,当做她自己的归途。
所以她并不惮于挑衅邢炽,甚至挑衅晏既。
观若却是从来没有的,她想要活下去。她只是觉得可惜,她好像又失去了一个能接近眉瑾的机会。
晏既同邢炽说话的语气也冷肃了几分,“今日到底是何事,是谁在寻衅挑事?”
他这样一问,观若才忽而惊觉,方才邢炽似乎连事情的因由都没有问过,便定了傅嬷嬷的罪。
自然,若是他问一问,也会知道这件事同她和蔺玉觅是无关的。
邢炽便点了傅嬷嬷,“傅嬷嬷自己来说吧。”
傅嬷嬷此时被邢炽点名,更是抖似筛糠,那里还能说得上什么话。
蔺玉觅再也忍不住,一双眼睛血红,“她觉得我姐姐一条贱命,抵不上李家几个金贵的士兵,因此心中不愤,拿我出气。”
“如何?晏将军麾下的仆从阳奉阴违,您是要包庇您的仆从,还是要履行您今日大庭广众之下对所有人说过的话?”
被一个女俘这样问话,晏既却反而好似没有方才那样生气,只是神色冷淡的吩咐邢炽,“带下去,打十军棍,往后如平常仆妇一般劳作。”
这样的惩罚,比方才邢炽所说更严厉了数倍。难怪傅嬷嬷一见到晏既过来,就立刻吓的只知道磕头了。
邢炽自然不敢违逆他的命令,神色中显出了一点不忍来,打发站在一旁的士兵,“快带下去。”
傅嬷嬷吓的连求饶都不会了,任由那两个士兵将她拖了下去。
四周又安静下来,只能遥遥的听见几声傅嬷嬷呼痛的声音。
观若和蔺玉觅都仍然跪在地上,她终于忍不住,又如在溪边时一样,不断的落下泪来,打湿了被夕阳安抚过,已经尽数干涸的地面。
晏既仍然没有走,观若不知道他还要做什么。今日又经历了许多事,她既没有力气,也不想抬头。
人在非常疲累的时候,是很难集中注意力的。观若忍不住走了神,想起了她上一次长跪的时候,那时是在含元殿前。再往前,是她刚刚成为梁帝的妃子的时候。
一入宫,尚未侍寝便封了妃,就是世家女,开国至今经历几朝,也没有人能够做到。
那一日大约是文嘉皇后的生辰,梁帝策马出宫,往昭陵去见他的发妻。
德妃钟氏便借故来了永安宫,她已经忘记了那一日她找的是什么理由,总之是说她对先皇后不敬,要她跪到了凤藻宫的正殿里,面对文嘉皇后的画像忏悔。
那一日她还不知道自己要跪那么久,她是平民出身,跪一跪这些贵人,似乎也没什么值得如今日的蔺玉觅一般觉得羞辱的。
于是她跪在那里,甚至还有些好奇的打量着文嘉皇后的画像。
她无疑是一个美丽的女人,穿着一身祭天朝服,坐在她面前那属于皇后的宝座之上。那时候的文嘉皇后已经不再年轻了,画师为她作画的时候,她并没有笑,眉宇间似乎还有忧愁,她不明白她是在为什么事而忧愁。
那时观若才刚刚摆脱了平民的身份,每日能吃的饱,睡得好,绫罗绸缎加身,珠玉宝石也享用不尽。她们这些真正的贵人的忧愁,她实在是很难理解的。
那一日也是她第一次见到困于凤藻宫中,在晏氏被族诛之后便已经疯癫的安虑公主。
观若跪在大殿中央,她从殿外跑进来,坐在皇后的宝座上,望着观若痴痴的笑。
安虑公主生的并不太像文嘉皇后,最多只三分像,她更肖似梁帝。她笑了一阵,很快又从皇后宝座上跑下来,就那样大喇喇的坐在了观若身边,大殿冰凉的地砖上,仍旧同她笑。
观若也忍不住笑起来,她们两个一个心智不过如几岁小儿,一个也还是小姑娘,不知笑什么,笑的正高兴,德妃正好回来,站在殿门口。
观若和安虑公主一起回过头去。
她发觉德妃的神色变了变。她记得很清楚的,德妃的神色之中,明明白白的是惊惧,是她这样德高望重,在后宫之中无人能与之匹敌的妃子眼中不该有的惊惧。
她一定是那时就发觉了,观若生的像年轻时候的文嘉皇后。她终于知道了观若何以能够封妃,居住在华美无双的永安宫里。
她是梁帝最早的一批妃嫔,是和文嘉皇后一起嫁给梁帝的,所以只有她记得她那时的样子。
后来梁宫中的风言风语,不过是以讹传讹罢了,毕竟她后来已经再不像文嘉皇后了。
也所以即便有她这一个替身在旁,梁帝仍然求仙问道,修朝露楼,奢望上天再给他一个机会,与他辜负过的发妻团圆。
真是令人不齿。
也不知道他年年时时都往昭陵去,面对发妻的遗骨,又能说些什么。
观若在云蔚山的时候,曾经和李三郎提过这件事情。她说她跪在凤藻宫里,见到了文嘉皇后的画像,见到了安虑公主。
那时候他还问她,觉得文嘉皇后美不美。她说当然是美的,文嘉皇后是她见过最美的女子,只可惜没能得一个好结局
那时候他们从云蔚山北面折花回来,在山间休憩,李三郎说要带她见一见他这一生所见过的最美的女子。
他们走的离溪边更近了一些,溪水中倒影的是观若的脸庞。她在溪水的倒影里,看着李三郎为她簪上了一朵纯白色的芍药花。
晏既调转了马头,终于要转身离去了,“让吴先生过来,替她看一看身上的伤。”
此刻观若眼中,只余下那件红色的披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