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在山中一直走了有一个时辰,才在一处草木茂盛之地停下来。
生人与死者走的原本就是两条路,要远离在世之人的居所给死者找一个安息之地,这是常理。
面前这块地显然是之前被翻动过的,比一旁地面的泥土都松软一些,上面也残留着许多已经断了根的野草。
两个士兵将吕婕妤放在了一边,转而十分恭敬地请示眉瑾,“冯副将,就将她葬在这里么?”
眉瑾知道这里曾经发生过什么,“把他们葬在一起吧,他们是母子。”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并不如平常时一般,带着那种属于军人的冷肃,毕竟她也是女子。
原来那个孩子也就被埋葬在这里,看起来也是眉瑾办的事。
能和自己的孩子葬在一起,若是吕婕妤知道的话,一定也会高兴的。就算是孤魂野鬼,她也是同她的孩子在一起的。
今生未竟的缘分,到地底下,到来生,还能相续。
那两个士兵没有再多话,取下了背上背着的工具,在夏夜里忙碌了起来。
眉瑾站在不远处,静静的注视着他们。
观若想,她还是应该替吕婕妤同眉瑾道一声谢,正想行礼,便听见眉瑾开了口。
“冯家也有柔弱女子,也有无辜稚儿,可是梁帝谁都没有放过。当年梁帝诛灭我冯家全族三百余人,只剩下我一个。”
“我的许多亲人,是连埋骨之地都没有的。”
“而我今日却在这里,安葬梁帝的妃嫔与子嗣,不过是因为我比梁帝和他的走狗都更像个人罢了。”
静默过片刻,眉瑾收起了唇边的冷笑,转身面对着观若:“殷观若,你要打听我们冯家的事情,到底是为了什么?”
观若并没有想到眉瑾会忽而发难,只得又低下头去。
“从前妾在梁帝身边,只知风花雪月,不问外事,并不知道冯副将出身的颍川冯氏是何等样的人家,所以只是一时好奇而已。”
“实在并没有什么。纵是有,如今妾不过是阶下之囚,手无缚鸡之力,又能对您做些什么?”
她的反问,其实比眉瑾的质问更加有力。
眉瑾仍然紧紧的盯着她,“你同李玄耀在台前对峙的时候,可并不像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更无任何依靠的阶下之囚。”
观若骤然想起那时的情形,只觉得又是一阵天旋地转。她连忙伸手扶住了一旁的树干,才勉强站稳了。
“可最后的结果,冯副将您也看到了。”
她什么都没能保住,没法阻止任何悲剧的发生。
甚至她此时忍不住要想,若是她不在那时候冲进人群中,出现在李玄耀的视线里,他是不是不会那样快的就要了那个孩子的性命。
可以再拖一拖,一直等到晏既回来的时候。
李玄耀仿佛就是为了等她出现,向她证明她在他面前是多么渺小,以这个孩子甚至是吕婕妤的死,来向她证明她拒绝他是多么的不自量力。
那两个士兵手下不停,对于观若和眉瑾的对话充耳不闻,心无旁骛的做着事。面前很快便出现了一个半人高的土坑。
观若望了一眼,并没有望到什么,只是望见了一角红色。
是晏既的那件披风。
她还来不及去晏既为什么会容许他的披风出现在这里,眉瑾又开了口,“这件披风,你是从何处得来的?”
似乎不是她对眉瑾的事情好奇,眉瑾对于她的一切事情,明明也很好奇
她不明白眉瑾对她的戒备之心从何而来,在她自己看来,她实在一点威胁也没有。
“前几日妾在溪边浣衣,将军经过,将他的披风扔给妾清洗。后来天遇大雨,在营地之中又遇见了将军,将军便嫌弃这件披风曾被妾触碰过,将它弃之不要了。”
“吕氏的孩子体弱,没有合适的襁褓,妾便想着……”
“殷娘子还真是懂得物尽其用。”
眉瑾只是淡淡的嘲讽了一句,没有再追问下去。
两个士兵将吕婕妤的身体放了进去,又开始一锹一锹的将土坑填平。
诸事已竟,眉瑾便对两个士兵道:“早些回去吧,前日将军在山中狩猎,遇见了一头人熊,只是射了它一箭,它就逃跑了,恐怕它还没有死。”
“人熊最是记仇,这山中有猛兽,不要多做停留。”
她说完了话,仍然举着火把走在队伍最前。
观若跟在她身后,仍然小心翼翼的观察着四周。
她已经有些迷糊了,月色毕竟还是太暗,令她记不得曾经走过哪些路。
眉瑾却看起来对于路途十分清明,熟练的拨开面前的杂草,带着他们往前走。
也就是有着这样的能力,所以前生眉瑾才能那么顺利的带着她逃出去的。
今夜实在并没有什么好的收获,不仅没有能够在山中找到一些果树,甚至还知道了这山中有猛兽。
恐怕这里实在不是适合她逃跑的地方。
眉瑾身上毕竟有伤,又走了半个多时辰,几乎已经望到了营帐的灯光,她的体力却渐渐有些不支,脚步也越来越慢。
观若知道是因为她受了伤的缘故,她还是感念她前生待她的情分,不忍见她如此,便轻轻的唤了她一声,“冯副将。”
“什么事。”眉瑾很快回过头来,火把的火光映照在她的面颊上,照亮了她额边薄薄的汗。
“能否停下来休息片刻,妾……妾实在有些走不动了。”
眉瑾望了她一眼,自然不会看不出来,是她在替她找借口。
也许是身上的伤实在难以忍受,她到底还是领了她的情,“原地停下,休整片刻。”
那两个士兵依言停下,背靠着大树,擦了擦脸上的汗水。
眉瑾也有些无力的靠在了树干上,伸直了双腿,轻轻的揉着自己的膝盖。
观若站在距离她数步之远的地方,静静的望了她片刻。
这好像是前后两生,眉瑾第一次在她面前表现出自己势弱的样子,前生她连伤都没有受过,总是无坚不摧的样子,比起李三郎,她是她更坚定的依靠。
她和晏既一样,都是前生她无比熟悉的人。
换到今生,每个人都改了名姓,改了脾气性格。他们都骗了她。
到了今生,他们已经不在她面前掩饰自己,如今是她在作小服低,欺骗他们了。
休息过片刻,眉瑾从树下站起来,“剩下的路不多了,早些启程吧。”
观若的背才刚刚离开树干,便听见了一声野兽的嘶鸣,他们不约而同的都停下了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