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珺在夕阳中行走,再走回晏既的住处的时候,眉瑾和那位梁帝的嫔妃已经离开,房中已经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他一个人坐在案几之后,自斟自饮,看起来十分落寞。
见了伏珺进门,晏既只是瞥了他一眼,又是一杯酒下肚。而后才道:“她已经没事了?”
伏珺忍不住笑了笑,坐到了他对面去,将酒壶放在了桌上,调侃道:“这就是你着急要回来办的事?”
晏既停了手,盯着伏珺。
伏珺只好道:“你们走之后,我好生安抚了李玄耀几句,不过看来,他并不会轻易的就放过和你作对的想法的。”
晏既一噎,别过了脸去,更加没好气起来,“你知道我问的不是李玄耀。”
伏珺笑的越发狡黠,“哦,原来是问她呀,那你直说不就行了。”
“已经送过去了,我看着她进的门,你放心,我是不会走错的。”
“我也叫人去找裴伽要冰块了,她的手肿的厉害呢。既然不舍得,就不该下这么重的手才是。”
晏既知道他今日是故意要同他开玩笑,听说观若已经顺利的到了眉瑾的住处,也就不再纠缠于此。
“从前在梁宫中,你白日饮酒,喝的烂醉的次数比我多的多,此时就不必来五十步笑百步了。”
伏珺装作很赞同的样子,同他点了点头。
“你说的有理,那时也多亏你替我打掩护,皇后娘娘问起来,我才能应付的过去。”
“一眨眼也过去那么多年了,谁知道我那时候喝酒是因为觉得痛苦,这些年过去,还是觉得痛苦。”
“我的人生中好像只有痛苦是在一直持续着的,格外漫长的。”
晏既放下了酒杯,沉默了片刻,又拿起酒壶,也替伏珺倒了一杯酒。
“今朝有酒今朝醉,不必再追忆往昔了。”
“如此美酒,当浮几瓣秋菊之落英,既然没有,那也就不必酒杯了。”
伏珺将那杯子推回了晏既面前,摘了壶盖,直接举起酒壶豪饮。
晏既望着他,轻嗤了一声,“难怪从前大家都说,还是你这南虞过来的外邦之人,最懂得如何享受。”
过了片刻,伏珺擦了擦嘴角残余的酒渍,又道:“说着不要追忆往昔,其实你才是沉浸在过往的岁月里走不出来的人。”
“不过这也不能怪你,娘娘那么好的人……还有公主。”
“若我是你,我也是无论如何都要想着为她们报仇,为其他的家人报仇的。”
“嘿,可是你说巧不巧,我偏偏就是没有这样的家人的。我恨我的家人,我恨他们每一个人,恨不得亲手让他们去死。”
晏既听了他的话,目光也变得晦暗起来,伸手夺回了他的酒壶。
“你是不能这样喝酒的,你又忘了,你和我们毕竟不一样。”
伏珺愣了愣,收回了自己僵在半空中的手。不让他喝,他也就不喝了。
“有什么不一样?我父皇把我送到梁朝来,就是希望我和你们都一样。”
“为了活命,我还不得不帮着他继续撒这个弥天大谎。”
“这些年都这样过来了,你也不必提醒我了,连我自己都忘了,那才是最好的。”
晏既松了手,将那酒壶放在了一边,伏珺望着那酒壶,喃喃道:“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真想回到那时候啊,以为那时候就是最痛苦了,却没想到还有今日。”
又饮下一杯,伏珺才道:“她对你而言就那样重要么,哪怕和李玄耀此刻就翻了脸,也没有关系?”
晏既握着酒杯的手不自觉的用着力,心中的恨意和不平滚烫,在他胸腔里翻涌着。
“我今日让一步,明日就得让十步。”
“你以为今日之事,真的就只是她的一条命么?”
“梁帝珩妃又如何,她既然在那一日被留在梁宫里,就已经和其他的女俘一样,都没有任何价值了。”
“这不过是李玄耀对我的试探而已,也是他背后的李家对于我们晏家的试探。”
酒壶已空,他重又取出了另一坛酒,“只要我能顺利拿下河东郡,那就不会有事的。”
“父亲不会允许临阵换将这种愚蠢的事情发生,我也不会允许。”
“李家人这一辈里没有擅长打仗的,要想夺天下,他们只能依靠我们晏家,还没有到飞鸟尽的时候呢。”
伏珺转着手里的酒杯,漫不经心地道:“若是你不能拿下河东郡,搞不定裴沽那只老狐狸呢?”
“你毕竟还这样年轻,兼且裴沽的夫人又是景阳郡主,他不会不知道你们从前的事……”
晏既的声音里充满了不屑,“我不来做这个主将,那谁来做?”
“还要让父亲自己再披挂上阵,让旁人都知道我晏家,自承平十二年的时候就后继无人了么?”
“不是还有晏清和晏温么?不过也是,他们自然是不能同你相提并论的。”
晏既望了一眼他放在桌旁的佩剑。
“当时要父亲相信我有领兵的能力,能做这个主将,带着晏家的士兵攻破梁宫,为承平十二年无辜死去的晏家人讨回公道,我付出的努力,是你想象不到的。”
伏珺看起来已经有了微微的醉意,“晏清和晏温的确不如你,万夫人的格局,也远远及不上你的母亲李夫人,我从前就是这样想的。”
“可是你从前是从来不让我说这样的话的,你总觉得他们是你血脉相连的兄弟,虽然不同母,可是也没什么不好。”
“你们之间发生了一些事,对不对?”
“发生了一些事?发生了太多事了,这也是你想象不到的。没有人能永远天真稚气的。”
晏既的眼眶微红,目光落在他手中的酒杯上,再一用力,那酒杯顷刻变成了碎片。
伏珺望着那杯子沉默了片刻,也就不再问了,他其实也没什么不明白的。
他自己就出生在皇家,又在别国的皇宫里生活过,兄弟之间的那点事情,没什么可说的。
太没意思了些。
他转而说起了旁的事,“他们当年同意你娶她了么?”
晏既忍不住深吸了一口气,转过头去,望着窗外的木樨树。
他用了很长很长的时间,才平复了他自己的心情。
“我日日进宫,在姑姑面前软磨硬泡,她已经同意了,她说只要我们是两情相悦,并没有一方勉强,她就会帮我说服父亲和母亲。”
“阿姐也同意了,那时候她刚刚怀了身孕,是最不舒服的时候,还跟我说她想要见见她。”
“她很害怕她会不喜欢我,让我一个刚刚懂得一些情爱的楞头青一头撞了南墙,撞的头破血流了,从此在这件事上就不肯学好了。”
他还记得阿姐那时的神情,她是那么担忧着自己的弟弟,怕他过的有一丁点的不如意。
她希望他永远不会感觉冷,不会生病,不会痛苦,永远都是高高兴兴的。
他已经和阿姐约好了,要带着她去看她的。可是那一日还没有到来,那段他最痛苦的岁月先来了。
结果他喜欢的人,果然也就不喜欢他,甚至成了他最恨的那个“别人”的女人,前生也为了那个“别人”,出手要他的性命。
“殷观若和我从前认识的那个她,分明是完全不同的。可也许这样的她,才是真正的她。”是前生的他被欺骗了。
“我就是要她活着,彼此伤害也罢,看看我们之间,最后能走到什么样的境地。”
酒杯的碎片被他拂落在地面上,一片琳琅声响。
劝君更尽一杯酒,杯深恨满,觞尽壶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