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世今生,哪怕是并没有重活一世的人,冥冥之中,是否也会有所感应?
从新房之中出来,已经是黄昏时分了。
侍女引着观若往单为她准备的厢房去用晚膳,一路上观若都在思考这个问题。
前院都是晏氏的男宾,后院之中也有众多观若并不想见到的人,譬如李媛翊,譬如袁音弗。
她独自一人用完晚膳,将这一日的热闹珍藏在心中再离开,才是最好的。
眼前是美味珍馐,观若倒是并没有什么胃口。
还有一壶梅花好酒,观若为自己斟一盏酒,饮了一口,望向了窗外的梅花。
与萧宅不同,晏既的官邸之中,四处都有艳丽花朵。是因为他身边有惜花之人,也有如花朵一般娇艳的女子。
她从新房走到此处,邂逅过好几丛开得正好的山茶花。
寻常一样窗前月,红梅疏影,月底香英白,令人觉得无比清雅与舒适。
明月淡飞琼,阴云薄中酒。观若听着院落之外的丝竹之声,静静的饮完了这一杯酒。
门前很快落下一道影子,只是它一直停在原处,一动也不曾动。
蔺玉觅离开之后再没有回来,观若便知道,是有人要过来了。
夜来月底,今日尊前,未当佳期。
她只是又拿起酒壶,继续为自己添酒。
那个影子动了动,缓缓的朝着她走过来。他背后漫天的风雪,好像都是因他而生,被他带过来的。
“你变了许多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递给观若一枝他方折下的红梅花。那上面还落了雪,梅花也白头。
观若接了过来,并没有抬头看他,只是重又取出了一个杯子,满上琼浆玉露,推到了他手边。
“一年多的时间,虽算不得是吴霜侵绿鬓,但人,又哪里有不变的呢?其实将军也变了许多。”
晏既接过了她递过来的酒,很快一饮而尽了。
旋即似是心中有气,言语之中多了几分挑衅之意。
“哦?你既然说我变了,你倒是说一说,我到底哪里变了?”
他说完这句话,也许是冷酒入喉,很快剧烈地咳嗽了起来。
也或许是他的身体这样久都根本没有好起来,也不会再完全好起来了。
观若止住了心中的关切之意,她早已经没有立场了。
而他要她说,她就说给他听。
“从前将军不会总是咳嗽的,在冬夜里,身体会比暖炉还暖。便是在雪地里打几个滚,只怕也没有关系。”
前生他们在云蔚山的时候,山中并没有下过雪,这不过是她的一个比喻而已。不知道今生同时的河东是否曾经下过。
今日眉瑾的话让她实在有太多感慨,她分明没有醉,说起话来,所思所想,也像是醉了。
一年多的时间,他们没有见过云蔚山中的雪。可见一年的时间是多么的短暂。
可到了今生,这一年来,这么就这样漫长了呢?
晏既沉默了片刻,并不想令她在他身体的事情上多作发言。
于是他一把夺过了她手里的酒壶,又为自己重新添满。“还有呢?”
观若知道他心中有怨气,并不想同他计较什么,只是听凭自己的心意,慢慢地将杯中酒饮完了。
“这一年多来,将军接连拿下了颍川、淮阳、九江。”
“经历过那么多的战事,人自然会变得有所不同,其中的区别,便不必我一一细数了。”
她早已经偷偷望过他了,将他如今的模样深深地纂刻在了心里。
常年风吹日晒,相比从前,他的肤色变得更深了一些。五官更如同刀凿斧刻,失去了长安少年郎的一点钝角。
原本是金鞭美少年,到如今,他更像是一个已经成熟的男人。
他是从云蔚山里那个天真不知事的少年成长而来的,那时候他短暂地属于过她。
而此刻的他,其实让她感到了一种无所适从的陌生感。
一年不足漫长,可于日日都在经历风霜的他们彼此而言,实在已经足够将他们变成完全不同的两个人了。
晏既放在桌上的手紧紧地收拢成了拳,他又问她,“就只有这些吗?再没有别的?”
这一次他不待观若回答,自己先道:“阿若,我和李媛翊之间的事,并不是你看到,或者是你所想的那样的,我……”
观若很快打断了他,今夜分明只有他们两个人,她并不想在他口中听见其他女子的名字。
更何况她不在时,是“阿媛”,她在时,又变成冷冰冰的“李媛翊。”
没意思。
她抬起眼,静静地望着晏既。
他此时的神情就像是小炉之上沸腾的梅花酒,而她是天上飞琼,落入他眼中,很快便会瓦解的。
欲论心,先掩泪。
“将军觉得,此时这件事是最重要的么?”
她反问了一句,更是点燃了他眼中的火星,他的眉头紧紧地皱在一起,没有人能替他展平。
“殷观若,在你心中,是不是什么都来不及,也什么都不重要了?”
在他口中,她也从“阿若”,变回了今生的起点。
他的一声“殷观若”,满含着怒气与嘲讽,她几乎要以为下一刻就会有一把剑横在她面前,令她看见自己的鲜血。
他的怒气仍然是对着她的,可与过往不同,他的嘲讽,却似是对着他自己的。
她好想笑着同他说一句,“你看,连这一点都不同了,我们还如何与过去最好的时候相同呢?”
但是她终究没有。
观若看着晏既的眼睛,语气万般笃定,“是。我与将军之间,已经什么都来不及,也什么都不重要了。”
若是萧翾不曾在她面前吐那一口血,她不曾知道那些秘密,或者她会愿意听一听晏既今日的解释,她会有片刻动摇的。
尽管结局大约还是一样,因为李媛翊或是旁的世家女,因为他们之间的不平等,她没法和他在一起。
但是她先知道了那些事,迫着她出于同情,出于责任,出于对萧翾的爱留在她身边。
所以不会了。再不会了。
观若不过是沿着晏既所说话的轨迹重新说了一遍,却令他眼中的光彩瞬间熄灭了下去。
房中银缸之上的烛火为夜风所惑,剧烈地摇晃起来。
晏既面上的光影是鲜活的,他却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