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您若是觉得累了,便到前面的清光亭里去歇一歇吧。”
薛庆搀扶着已然带了浓浓醉意的梁帝行走在冬夜的上林苑中。
长安殿中欢庆,并不曾蔓延到所有的宫苑之中,薛庆一手扶着梁帝,一手举着灯笼,他同样年事已高,十分吃力。
梁帝只是摆了摆手,而后继续朝着上林苑中走。
薛庆便自责道:“都怪奴婢,不该提起来上林苑中有一株梅花开的极好,像是娘娘从前凤藻宫里的那一株。”
他仍然要再劝,“今夜您高兴,喝多了酒,不若还是先回含元殿去。”
“瞧着天要下雪了,晚来风势疾,梅花也难看,您的身体还没有好全,不如明日再过来欣赏吧?”
梁帝仍然没有同意他所说的话,那一株梅花就在不远处,他推开了薛庆的手。
“若是再啰嗦的话,还是你先退下吧。”
跟了他几十年的老内侍了,到此刻,居然还是这样不能体会他的心。
于是薛庆低下了头,决意缄口不言。
梁帝走在他之前,在那一株在十一月里便已经繁花满枝的梅花树下停下来。
横斜枝瘦,轻缀露痕。欲折红梅朵,看来却又不忍攀。
梁帝收回了自己的手,“当年朕的阿翙,就是最喜欢红梅花。凤藻宫里种了一株,他时时都亲自照看着。”
薛庆低着头,想来也有无限感慨。
“奴婢也记得的,那是二皇子殿下小时候,您和娘娘带着他去赏梅,是他亲自挑中的一棵梅花树。”
“说来也是奇怪,凤藻宫中的那株梅花树,只是由二皇子殿下亲自照管着。”
“他那样小的一个孩子,那株梅花,年年却都开的比上林苑中被花匠精心照顾着的花树更好。”
他轻轻叹了口气,“想来二皇子殿下定然生来便并非凡人,因此梅花有灵,得了他的照顾,也就开的更好了。”
他觑了一眼梁帝的脸色,“或许二皇子殿下原本就是仙人,只是先回到天宫中去了。”
“陛下,您身子不好,切勿再伤心了。”
梁帝一直保持着沉默,没有回应薛庆的话。
他的手放在虬劲的树干之上,手背之上青筋尽显,一时之间,竟不知道究竟是谁年老,是谁憔悴消瘦。
薛庆仍然在喋喋不休着:“二皇子殿下也向来仁心,常常将花枝赠送给思乡的宫人。”
“有一回您同娘娘闹了别扭,老奴去凤藻宫中替您传话,二皇子殿下见了奴婢,知道奴婢为难,还赠了老奴一枝梅花,那真是……”
他将那梅花夸了一通,梁帝仍然没有什么反应,他在心里叹了一口气,是货真价实的惆怅。
文嘉皇后和她的孩子都是仁慈之人,若是他们还在,他侍奉了一生的帝王又怎会是如今这般模样。
而他当然,也不会是此刻这样,一把老骨头了,仍然是人下人,只能任人摆布着。
梁帝终于开了口,他今日的心绪原本不错,只是宴上风波不断,如今他心中也正自烦恼。
她是越来越像他的发妻了,就是与他作对这一点,最像。
他想一个人安静地同自己呆一会儿,若是梅花有灵,会让他见到他想要见到的人的。
“薛庆,你将灯笼留下,先回含元殿去吧。让德妃到含元殿中等着朕回来,朕再赏一会儿花,也就回去了。”
薛庆自然不敢就这样将皇帝留在冬夜里,“您的身子弱,禁不得风寒,留您一个人在这里,老奴又如何能够放心?”
他望向了前面假山之上的亭台,“清光亭就在前面,陛下若是嫌老奴聒噪,也请先到亭中休息。”
“待会儿老奴再让其他的宫人过来侍奉您回含元殿去。”
酒意上涌,他越发地不耐烦起来,“薛庆,如今连你也不听朕的话了么?是你觉得朕已老了,还是你已然活腻味了?”
薛庆立刻便跪了下去,慌乱之中摔灭了灯笼,更是令他战战兢兢。
“老奴不敢,老奴不敢。老奴这就去令人重新点一盏灯笼给您送过来。”
烛火之光熄灭,他周围只遗留下天地之间的一点清光,柔和地笼罩着他。
这样的时刻,最适合怀念。
他的心也骤然安静下来,“罢了,便依你的话。不必去点灯笼了,等你回到含元殿之后,再遣人来上林苑中寻朕便好。”
身为一个帝王,想要片刻的安静,就必须要妥善地安顿好他身旁的所有人,哪怕是下人。
薛庆很快站了起来,“是,老奴告退了。”
或者是方才跪下去的时候磕到了路中央的碎石,他的步伐有些踉跄,终于是慢慢地,慢慢地走出了梁帝的视线。
他重又回过头来,背靠着梅花树,望着不远处的清光亭,同心中的人说着话。
没有人能听到,他心无旁骛。
“阿衡,若是你的魂灵仍在人间,会不会依附在这株花树上?阿翙最喜欢梅花了,我们一起陪他看。”
“自你走后,朕寻了许多花匠来,在含元殿后种植你最喜欢的玉楼琼勾。用的是你遗留下来的种子,却没有一株能够成活。”
他苦笑了一下,“这么多年,你连一次我的梦都不肯入,到如今,我才真正知道,你究竟有多恨我。”
冬日里,清光亭数面都挂着厚厚的帷帐,在有人要在亭中歇脚的时候,能够为她们阻挡寒风。
他面对的正好是清光亭中唯一没有被围绕起来的那一面。
清光亭的屋檐是用琉璃瓦铺就的,若是明月皎洁之夜,亭上流光,更胜银河微亮。
夜风渐起,梅花树矗立在风中,散花满衣袍,发出微微的声响。是天地的回应,或者也是他发妻的回应。
俄而雪落风静,云散月出,他忽而听见了一阵歌声。
“天上月,遥望似一团银。”并无管弦丝竹,只是女子清越,却又低微的声音,就在他眼前的清光亭中。
他不自觉地朝着清光亭走去,望见了亭中方才分明没有的月白身影。
那女子的歌声仍然在继续着,每一句唱词,他都听的很清楚。
“夜久更阑风渐紧,与奴吹散月边云,照见负心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