蔺士中会因为自己的儿子夭折在面前,便也不顾自己的生死,是晏既想不到的。
也或者他不过是迷惘了片刻,在跳下城楼的那一刻便后悔了。
总之无论如何,江乘之战,到今日便结束了。
刑炽朝着自己的妻子跑过去,将她揽在了怀里。失而复得,珍而重之。
蔺玉觅才刚刚失去自己的兄长与父亲,神游天外,在最渴望的怀抱之中,慢慢地苏醒着。
“锦娘……锦娘……这是我母亲的名字。是他自己害死了她,在临死的这一刻,却还呼唤着她的名字。”
她努力地站直了,也不动声色地往城楼内侧移动了一些。
她不要看见他们最后的模样,她不想因为他们,再在自己心中留下什么不该有的阴影。
她要做母亲了,一切要照顾好自己的孩子,不能让任何事对她产生影响。
“我应该感谢他,感谢他没有在最后的时刻里让我看见他摇尾乞怜的模样,他在我心里已经足够糟糕了。”
刑炽安抚着她,“没事了,一切都过去了。以后再也不会有事了。我把你送回山阴去,好不好,让夫人来照顾你。”
蔺玉觅轻轻地推开了他,走到了晏既面前,同他行了礼,“多谢将军,替我圆了看着蔺士中去死的心愿。”
从今往后,她再也没有任何执念了。
尽管她也不知道,她的母亲与姐姐们是否在天有灵,能看见今日这样痛快的情景。
见她站的有些摇摇欲坠,晏既下意识地伸出手来,扶了她一把。
“是我应该谢谢你。”
蔺玉觅骤然抬起了头来,有些困惑的望着晏既,面上写着羞惭,“这一次我给将军添了很多麻烦。”
“若非……若非蔺绪……”她叫着她兄长的名字,仿佛对他毫不在意,却仍然忍不住落下了泪来。
“若非他提前给将军报了信,将军不知道要多付出多少代价才能保我平安,这一次我知道是我错了。”
晏既摇了摇头,再多的安慰,不能由他来给了。
“是我要谢谢你,方才在城楼之上,不顾自己的安危,大声地告诉我她不是阿若,她是假的。”
她曾经那样的讨厌过他,甚至因为他而不愿意参加自己那时最好朋友,视如亲姐一般的阿若的婚礼。
可是在今日危急之时,她并没有顾念自己,而是选择大声地告诉他真相,置自己与危险之中。
不光光是为了减少晏氏无谓的伤亡和牺牲,他知道,她其实是关心他的。
她失去了太多的家人,而晏氏的那些人,如今就是她的家人。
刑炽走上前来,重新扶住了自己的妻子,他的眼中也有泪意,“从今往后,阿寻,不要再做这样的事了,我再也不允许了。”
蔺玉觅反而抓住了他的手,郑重道:“若有将来……将来类似的事,你千万不要顾惜我。”
“你要保全好你自己,保全好我们的孩子,明白么?”
未及刑炽回答,晏既打断了他们的对话,因为他知道,这个请求于刑炽而言,实在是万般艰难。
“城楼上风大,你今日已经受了太大的刺激,还是先入城中去,找一个地方休息一下,我让吴先生来为你看一看。”
这一次吴先生如往常一般,作为随行军医,跟着他们走到了江乘。
去年冬日里战事频繁,晏既的咳嗽不止,身体也并没有多好。
而吴先生并没有能够见证观若与晏既的婚礼,却转而做了刑炽与蔺玉觅的证婚人,被蔺玉觅敬重如同长辈。
可蔺玉觅从来都是一个执拗之人,她望着丈夫的眼睛,令他无法回避。
“嘉盛,我要你答应我。”
刑炽根本就没法回应,“阿寻,不要再说这样的话。”
“嘉盛,我要你答应我,而后保护我,和我们的孩子,让我们永远都不会再落入这样的险境之中。”
纵然重点仍然是在前半句话上,比起方才,却是令人愿意开口答应的多了。
见到刑炽点头,蔺玉觅才松了一口气。
除却几句难听的话,这几日她在江乘城中并没有受到什么虐待,即便到了今日,她的身体也还不错。
所以也还有心情问起一些杂事,“方才蔺绪追逐而去的那个女子到底是谁?她怎么会和殷姐姐那样相似的?”
在上城楼之时惊鸿一瞥,连她都差点脱口而出,唤一声“殷姐姐”了。
幸而在第二眼之后,她也就明白她并不是她了。
样貌只是一方面而已,更多的,是她眼中并没有半点她熟悉的神采。
因为外表的相似,她实在害怕晏既也会错认,所以才那样着急的。
“是梁帝的燕德妃,会稽谢氏族女。梁帝宠爱她,令她统领嫔嫱,除却她的姓氏,再有,便是因为她同阿若生的像。”
这些,都是昨夜蔺绪告诉他的事。
他们的相识太短暂了,到他死时,甚至还不足一日。
在行军时长谈了一夜,他已然明白了为何当年冯逾会想要将他推荐给他。
知己总是相逢恨晚,他这样的人,还没有实现自己的抱负,不应该早早地离世的。
甚至在离世之时还背负着因为父亲的卑劣行径而生的骂名,为世人误解,实在太可惜了。
不过,能为自己心爱之人而死,与她同生共死,或许他自己也并不会觉得遗憾了。
他能理解他,各方面都如是。
去年烟柳成阵之时,他也曾经在庐江城的城楼之下,奋不顾身地保护过自己心爱的女子。
非经历不能懂。
他也回想起来,蔺绪说起的,他曾经在行宫之中遇见的那个观若。
游刃有余,不怒自威,距离他认识的那个云蔚山中的少女已经很远很远了。
她不在江乘城中,又要到何时,何地,他们才能再相见呢?
一旁的蔺玉觅仍然在痛斥着梁帝的无耻,刑炽小心地关照着她,渐渐地,又演变成小儿女之间的嬉笑怒骂。
“你的兄长其实并不是世人所想的卑劣之人,恰恰相反,他的为人是值得尊敬的。”
“只是世间事多身不由己,等到我为他立了坟茔之后,阿寻,你也去祭拜一下他吧。”
到了地下,他也会再见到冯逾的吧。会告诉他,他们已经相识一场。
晏既一个人站在城楼的边沿,望着天边的渐渐黯淡下去的日光。
又是山雨欲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