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着背着,不知从何处远远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缓慢庄重,在脑海里一遍又一遍地念着什么。关灵道皱了皱眉似乎有些困惑,不多久,不知不觉地也随着那声音呓语起来:“卯时即起,晨练三刻,打扫内外,需整洁无尘。亥时便息……”
第14章 第二个故事
青衣传来的消息说,听魂的人就住在两百里开外的白屏镇。这里离偏僻接近南朝的繁华,是个世俗之地。
白屏镇外的一座简陋茅屋里,住了一对与常人不太一样的兄弟,父母早丧,没有别的亲人,兄弟两个相依为命靠做木工活为生。宋顾追好不容易才找到这间茅屋,刚巧天下过一场大雨,茅屋湿答答的往下滴水,路上到处都是凹凸不平的泥水洼。
宋顾追道:“宫主,青衣所说的那个人,便是这对兄弟中的弟弟。”
计青岩点点头,似乎是不愿意弄脏衣服,在门外十几丈远的地方站着等候。宋顾追把门敲了敲,不多时里面快步跑出来一个男子,相貌已经是成年男人,身形却不过比六七岁小孩略高些,问道:“你们是谁?想做木工活?”
宋顾追不想这人竟然是个侏儒,客气地说:“我们来找莫仲贤。”
“我是伯贤,你们找我弟弟什么事?” 侏儒显然是因为不认识他们,神情有些戒备,“我弟弟生病呢,起不了床。”
宋顾追有求于人,自然是要放下身段,好脾气地笑了笑:“我懂医术,我可以帮他看看——你弟弟生病是不是因为夜里时常听到声音,睡不好觉?”
“你怎么知道?你是什么人?”
宋顾追不慌不忙地说:“先让我们给你弟弟看看病,有话再慢慢说。”
莫伯贤心想家中一贫如洗,又是两个男人,难不成还怕他们打抢?况且宋顾追的衣着也不像是个爱欺负人的混混,于是把门开了:“进来吧,他就在后面躺着。”
宋顾追走进去,整间茅屋暗沉沉湿漉漉,四处可见水痕,仿佛被雨水也冲了一遍,空气潮湿发霉,不太像是人住的地方。
他走到床前,床上躺了个干瘦的少年,十七八岁,面焦黄,脸上一点肉也没有,两只大眼睛凸出来有些吓人。他听到声音坐了起来:“谁?”
宋顾追不紧不慢地在旁边坐下来,轻轻拉住他的手腕,少年没出声,只觉得有股温暖之气流入体内。刹那间,神清气爽,疲乏之感尽褪,胸口的滞闷之感也少了许多,少年不清楚是怎么回事,禁不住愣愣望着他。
宋顾追见他体虚,怕声音太大惊吓了他,轻声问道:“听说你能听到鬼魂的声音?”
少年想是头一次让这么衣冠楚楚的人如此客气地对待,红了脸磕磕绊绊地说:“嗯,小时候就能听见。”
“它们都是什么样的?”
“我看不见、看不见它们,只能听到它们的声音。周围只要死了人,我就能听到它们的声音,有时候在哭,有时候在生气,有时候舍不得走,一直停在妻儿身边。” 少年有些没头绪地看着他,“你找我做什么?”
宋顾追温和地问道:“你们怎么住在镇外?”
少年窘迫不安,下意识地刮着自己的手背:“镇里的人从我小时候,就说我是个不祥之人,说我晦气,不喜欢看到我。晚上镇里时不时有鬼魂出没,我又被吵得睡不好,而且他们总是欺负哥哥,我们就搬到镇外来了。”
“听到过厉鬼的声音么?”
“暂时还没有。” 少年忍不住问道,“厉鬼是什么声音?”
“被人冤枉害死、或者无辜杀死的人,身上的怨气尤其重,魂魄的叫喊声凄厉,经久不息,是之厉鬼。” 宋顾追看着他,“你听过么?”
“没听过。”
宋顾追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笑着问道:“这也无妨,要是我把你身上的病治好,你愿不愿意帮我做事?”
少年本来就对他很有好感,试探地问道:“帮你做什么事?”
“不是什么大事,就是帮我听周围魂魄的声音,尤其是厉鬼的声音,听到之后就告诉我。”
“每天都听?”少年有些迟疑,“听来做什么?”
“不是每天都听,偶尔带你出来听听,其余的时间你可以好好睡觉。我们住的那个地方很好,没有死人,也不允许鬼魂进来。”
少年从小就被镇上的魂魄扰得难以入睡,听了艳羡不已:“你们那里竟然没有鬼魂?那是什么地方?”
“我来自上清宫,听说过么?”
那侏儒本一直在静静听他们说话,听到上清宫三个字,突然间插言道:“你是个修仙者?”
“不错,我就是个修仙者。”
兄弟两个的脸上立刻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来。少年的双颊兴奋地泛红:“上清宫在哪里?是什么地方?”
宋顾追坐近了些,笑着向他解释上清宫是怎么回事。
计青岩平时不喜欢与人有太多接触,因此这类事情全都由他处理,这兄弟两人一看就是平时被人欺负惯了的,宋顾追也比平时更客气和蔼些。
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宋顾追把话说完了,低头从茅屋里走出来,让这如在梦中的两人自己去商议。
一出门,宋顾追却远远地看到计青岩沉静地站着,对面的几丈处站了几个人。
这几个人身穿蓝色立领对襟衫,黑色腰带以玉环相束,看装束正是七门六派三大家中,水行门中的弟子。为首的那个宋顾追认识,不是别人,正是南朝排名第四的斩魂士,水行门的少门主戚宁。
戚宁长得很是不错,长眉秀目,气质儒雅,只可惜比计青岩还差了一大截,且个头略矮,站在计青岩面前就像是个各方面都不足的次品,面色极是难看。
“计宫主,这白屏镇地处上清宫和水行门之间,却还是距离水行门略近。这里如果有听魂的人,该让水行门占先才对。” 戚宁冷笑。
计青岩面无表情,像是根本听不到他的气急败坏,不把他放在眼里,也不想跟他说话。
戚宁见他不理不睬,胸中怒意充斥,又说道:“计宫主让开些,南朝北朝都在争抢听魂的人,难不成你们上清宫想要哪个就要哪个?”
宋顾追冷眼看着,计青岩从很久之前就讨厌戚宁,厌恶至极,却没人清楚原因。有传言说,他早年去中原的时候结识了一位姑娘,似乎有些故事,但这位姑娘后来与戚宁有牵连。宋顾追一直觉得难以置信,计青岩天生冷情,从没有过这方面的传闻,难不成真是因为这个?
戚宁咬牙握紧了手中的剑。他现在很想出手教训他,却就是不敢轻举妄动。计青岩从不轻易出手,他只要出手便一定会死人。
片雪纷飞,刀刀致命,这便是中原流传下来的话。三山隐云杀人之时,空中仿若有雪花纷飞,其景绝美,可惜对手还什么都没看清楚,便已经倒地死了。
宋顾追见戚宁心存忌惮,又见计青岩的目光从戚宁身上移开,平静地说道:“我们本就先来一步,况且莫仲贤已经愿意跟随我们去上清宫,今日之事我们断不能相让。”
戚宁见计青岩还是不屑于跟他说话,怒意汹涌,气狠狠地说:“把莫仲贤叫出来,如果他真愿意跟你们走,我就什么都不管。”
这话倒也合情合理,计青岩扫了宋顾追一眼,宋顾追微不可见地点头,转身回了茅屋。没过多久,他低头扶着一个病弱的少年走出来,那少年瘦得像是枯柴一样,两只大眼睛嵌在脸上,看起来竟有些可怖。他从没见过这么大的阵仗,面无血色站不太稳,身体有些发颤。
宋顾追柔声问:“你愿不愿意跟我们回上清宫?”
少年有些恐慌地点头:“愿意,我愿意。”
水行门与上清宫从来都相安无事,总不能现在闹翻了,戚宁也待不下去了,忍气吞声地向弟子们说:“走。”
一行人果然转身而去。
宋顾追见那几个人走得远了,把手里的少年交给他的兄长,低声向道:“听魂的人这么难找,水行门未必会善罢甘休。”
计青岩没说话,转头看了看那抖得如同筛子的少年,说道:“回上清宫。” 再看那少年实在弱不经风,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你照顾他吧,我先走一步。”
计青岩向来不爱管凡间的事,独自去白屏镇外十里之外的溪边等候去了。
少年听说这就要走,忍不住低头看着自己的兄长。兄弟两个互挽着手,少年犹豫了片刻,说道:“宋执事,我兄长从小照顾我,我欠他不少,能不能求你们一件事?”
宋顾追问道:“何事?”
“是这样……兄长前几日无意间救了白员外的孙女,却被镇里的人耻笑,说他……总之说了许多难听的话。我一时间气不过,去找他们理论,这才被他们绑着在镇里游行,他们说我是个鬼胎子,从小听得见鬼声,是个不详之人,闹得沸沸扬扬。我这次一走,想必他们又要欺负我兄长,我实在是……”
白屏镇上下住了数百人,原本是个普通的小村子,却因为几十年前有户白姓人家懂得经商之道,家势渐大,年长日久成了一个小镇。家主在城里也有宅子家业,却喜欢白屏镇的清净凉爽,又是老家亲切,大多时候便带了家人在这里居住。镇里的人见钱眼开,羡慕他家里有,无不以他唯首是瞻,平时阿谀奉承,尊称他为白员外。
这白员外儿孙不少,南朝民风开放,姑娘家平时也能出门。前几日白员外的一个孙女去镇头庙里还愿,不小心脚滑跌下水,正巧被这路过的侏儒看到,侏儒便奋不顾身地将她救了。
侏儒听宋仲贤说起自己,神情有些古怪,不知不觉间有些红了脸,拉着宋仲贤的衣服。宋仲贤低头看他一眼,不安尴尬地说道:“我兄长救了白家小姐之后,两人、两人有了些情愫,但白员外不愿意,你看、你看能不能帮助他们在一块儿?”
宋顾追皱眉:“当真两情相悦?”
“不错。”
宋顾追只觉得这事有些不对劲,但这时候直说不信他们两情相悦却也太伤人,斟酌之下说道:“我上门替你说说,真要是白员外不愿意也只能作罢。”
其实这时候不远处早已经围了不少村民,窃窃私语着不知道这些修仙者来这里做什么。宋顾追朗声问道:“可有哪位镇民带我们去白员外家中?”
人群中一开始没人敢说话,后来有个胆大的说:“我带你们去。”
第15章 第二个故事
白员外住在镇西,听说有上清宫修仙者到来,大为惊讶,亲自出门把他们迎到家中,客气地询问来意。宋顾追指着莫伯贤笑道:“这位莫兄弟前几日自水中救了白家的小姐,爱慕不已,我特来做个媒,请白员外将小姐许配给他。”
白员外料不到竟然是这件事,抬眼扫了一眼三四尺高的莫伯贤,脸上的表情骤然难看,没有说话。他的儿子见父亲不喜,说道:“所谓门当户对,郎才女貌,小女兰心虽说不上是天姿国色,却也是姿貌难得,且会吟诗,会作画,是在下的掌上明珠。这莫兄弟想娶小女为妻,实在是强人所难。”
宋顾追也知道此事难成,但他想要莫仲贤为上清宫尽心尽力,总得登门试试。宋顾追从怀中掏出来一个玉盒:“既然要下聘,自然有聘礼,这是上清宫炼制的仙丹一枚,修仙者吃了可增进修为,凡人吃了可延寿三十载,且一生无病。伯贤相貌家世都及不上白家小姐,自己也心知肚明,却贵在有赤诚之心。所谓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希望白员外再考虑考虑。”
在座的人眼见这玉盒落在桌上,清香隐隐飘出,一个一个都艳羡不已。白员外儿子平时身有病痛,听说这仙丹能让人一生无病,不禁为之心动。满厅里都在窃窃私语,唯独白员外的脸色冷淡,看不出任何喜怒。
这时候莫伯贤实在是等不得,跑到白员外面前跪了下来:“白员外可记得十四年前出门时马发狂,摔倒在地上,命在旦夕?那时你让一个玩耍的小孩跑回家中替你报信,还说将来愿意把孙女许配给他?那个小孩就是我!”
此言一出,满厅里都安静下来,白员外的脸色微变:“老朽一生最重信诺,当年伤好之后我曾到处找这小孩的下落,却是怎么也找不到。”
侏儒满脸通红:“我平时被关在家中不出门,那日是偷跑出去的,生怕父母知道,便什么也没敢说。后来我长大后在白员外家中做木工活,因长成这副模样,当年的事就没敢再提。想不到白小姐对我甚好,我情难自控,日思夜想,早已经、早已经爱慕了两年有余。几日前我将白小姐救了,自此实在难以入睡,日日夜夜想的都是白小姐的身影。我虽然长成侏儒,却也是个有手艺的男人,足可以养家糊口。我一生愿对白小姐呵护有加,不让她吃一点苦,望白员外成全!”
说到最后,已经是声音哽咽,情绪激动。满厅里的人以前都以为这侏儒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谁没有取笑过他?众人都不知道他心中竟然有这许多心事,一时间全都安静下来,等候白员外的反应。
白员外苍老的脸上不禁露出些愧意,看出来有些动容。他这一生白手起家,见过风浪无数,何曾失信于人过?他起身把这侏儒扶起来,似乎是想了许久,终于缓缓地说:“老朽一生最重承诺,你是老朽的救命恩人,我又曾经承诺过你,自然不会食言。”
厅里的人立刻议论纷纷,窃窃私语,侏儒有些难以置信,磕磕绊绊地说道:“多谢、多谢白员外。”
白员外又笑着说:“只不过我家兰心却不会去住你的小茅屋,你需得入赘到我家。”
众人大笑,侏儒有些不知所措,拧着自己的衣服傻笑:“是、是,入赘没问题,没问题!”
窗外飘来一声女子难过的哭泣,却被厅里的哄堂大笑遮盖,无人听到。
宋顾追也想不到这件事竟然能这样解决,不禁也有些意外,莫仲贤更是为兄长高兴,不住地向宋顾追低声道谢。白员外笑着说:“既然已经说好,你们就回家筹备婚事罢,改些天我用八抬大轿把你接进门!”
众人又是哄笑,侏儒红着脸不知道该说什么。
宋顾追见没有自己什么事了,照样把丹药留下来,向白员外告了辞,领着两兄弟回到镇外茅屋里。仲贤明白该走了,把自己的几件破衣服收拾好,几年前他的床上突然出现了一块蓝色灵石,仲贤向来稀罕,于是也带在身上。
他与伯贤抱头痛哭一阵,说道:“我走了,哥哥你好生照顾自己。”
兄弟离别,自然是心痛难受,但是想到兄长从此生活幸福,也不禁心中宽慰。两人各自叮咛一阵,再次痛哭流泪,仲贤终于跟着宋顾追走了。
伯贤在家里收拾着东西,又生上火吃了一顿晚饭,家中没有了弟弟,自然是有些凄清孤独,但想到从此能跟白兰心长厢厮守,心中又幸福不已。翌日清晨刚起床,外面突然传来敲门之声,伯贤不知道是什么人这么早来,一开门,却见一个面熟的白府下人笑着站在门口。
伯贤有些讶异,问道:“白员外有事找我?”
那人笑着说:“不错,白员外今天外出踏青,想请你去陪他走走,顺便商议婚礼当天的事。”
伯贤受宠若惊,赶紧胡乱扒拉了几口早饭,高采烈地跟着那下人出了门,往临近的山间野外而去。在山路上走了许久,果然见到两个下人提着几只躁动不安的狗站在半山腰,身后跟着的下人却不知何时不在了。伯贤问道:“白员外在哪——”
话未说完,只听见一声胡哨,两个男人把手中的绳子松开。
几只饥饿的狗跳上来,伯贤睁着双目没有反应过来,咽喉已被咬断。他往后倒在地上,身上各处都被撕咬着,传来剧烈的疼痛,神智逐渐不清。
恍惚中,只听见那引着他来的下人说:“白员外吩咐,把他丢在三十里外的山里,十几天后再发现他的身体,就说大概是他想替白小姐做衣柜砍树时,不小心被狼咬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