怕江家诸人听不明白,她还特好心地解释了一下何为“点天灯”:“……一来是动了恻隐之心,再者也是想着救几条人命出来,帮外祖母祈福,只可惜赶去阻止得有些晚,那几人的脑壳都被揭开了,还活着的就需得躺在马车里,靠蔡老神医一路医治才撑到了现在。”
等她讲完,再看厅堂里诸人一个个面无人色,江宏豫骇得尤其厉害,往桌案上放茶盏的手抖个不停,茶盏碰茶碟发出一连串细碎的轻响。
“你,你……”他想说你小小年纪不知天高地厚,招惹孟黑干什么,还连招呼也不打,就把垂死之人送到自己家中,指着明月哆嗦着说了两个字,只觉彻骨冰冷,再也说不下去。
所谓乡绅,大约就是像他们这样的人家吧。
孟黑在江城大开杀戒还不算完,又跑到了浦襄,明天或是后天会不会出现在安兴?
老天爷,这世道怎么了,为什么恶人竟可以如此嚣张?
想想孟黑手段之残酷,他还真不敢再刁难明月了,好歹这是张护身符啊。
明月见几个老家伙都老实下来了,也不恋战,对江流达道:“堂舅,我是不是该去后院拜见外祖母了?”
大老爷摆了摆手,江流达赶紧带她出来。
等到了后宅,照旧是给长辈们磕头问安,比前头好一点的是,江流达的妻子管氏说话的份量比丈夫要重,三太太蒋氏又是个惯常见风使舵的,没人为难明月,还收了不少见面礼。
管氏领着她去见卧病在床的外祖母曹氏。
管氏的大儿子因带了蔡九公过来,独自在外间屋等候,突见娘亲领着明月进来,连忙站起身。
管氏小声问:“怎么样了?”
“大夫已经看过了,正在扎针,说是呆会儿能把药喂下去。”
管氏神色一松,感慨道:“那就好,那就好。到底是外头找来的名医。”
她这位四婶打从过了年就不大能吞咽东西了,只勉强靠着稀粥熬日子。
请春和堂的大夫来给开了药,可曹氏每次喝下去不到片刻就肯定尽数吐出来,不止如此,里面还混着些黑红色的血,看着叫人揪心。
她冲明月示意,轻手轻脚走过去,撩开了里屋的帘子。
别看里屋静悄悄的,这会儿到是不少人。
往常曹氏病榻前是由江宏豫的一个妾室带着丫鬟婆子服侍,那个妾原本就是曹氏的陪嫁丫头,早已失宠,照顾主母还算尽心。
这会儿二太太杨氏也在旁边守着,手里不住摩挲着那串佛珠,嘴唇微微翕动,不知正暗自念叨什么。
曹氏平躺于榻上,满头银丝,身上盖着薄被单。
蔡九公袖子挽起,正隔了那层薄布施针,曹氏身上足足扎了三四十根,遍及手臂、胸腹和两腿。
灯光下那些毫针泛着微光,难为他这个样子还能找准穴位,掌握得了毫厘间的深浅。
明月见蔡九公这样子,不由地想起初次见到他时的情形,他也是这么高挽着袖口,正在研究一只血肉模糊的猴子。
怕他分神,明月和管氏就在门口没有进去,停了一阵,听到榻上曹氏喘息甚急,□□出声。
一旁的妾室奉命看着不让她乱动,连忙凑过去安抚:“太太,您可千万别动弹,再坚持一会儿就好了。二姑娘惦着您呢,请了神医来给您治病,神医说了,您很快就会好起来,二姑娘的孩子还等着给您磕头呢。”
蔡九公打断她:“醒了就好,是不是老泛酸,想打嗝?”
曹氏哼哼了两声,蔡九公到像是听明白了,道:“这也正常,前胸后背是不是疼得厉害,好像有团火在烧?”
一问一答间曹氏很快安静下来,撑着叫蔡九公把针扎完了。
蔡九公擦净了手,扭头瞧见明月进来,道:“之前的药方没什么问题,但怕喝了还会吐,去用猴菇熬粥,不要放佐料,先给她喝上一小碗,我再开个方子,等饭后喝了药看看,若是不吐,调理个十天半月就没有大碍了。”
管氏赶紧吩咐丫鬟婆子照办,众人再看蔡九公目光中不由带上了敬畏之意,一条人命,就这么着从鬼门关里拉回来了?
明月来到床前,看着面容枯槁、骨瘦如柴的妇人不由煞是心酸。
这是她娘亲的娘亲,在同外祖父打过交道之后,明月已差不多能确定眼前的外祖母定是娘亲这辈子最感愧疚最牵挂的人,她不顾地上腌臜,手扒床沿跪下,探头过去轻声唤道:“外婆,外婆。”
曹氏太瘦了,脸上皱纹堆积,定定望着明月,冲她绽开了一个笑容。
明月忍不住凑过去,将脸贴在她脸上,柔声道:“外婆您快好起来吧,我娘天天想您,弟弟还没见过您……”
曹氏吃力地抬起手臂,抓住了明月的手,眼角滚落一颗豆大的泪珠。
明月又絮絮说了好一会儿的话,她自己都没意识到都说了些什么,最后还是病榻上的曹氏轻拍着她手,示意她地上凉,快起来。
明月就坐到了床沿边,曹氏眼睛红红地望着她,好似怎么看也看不够,嘴唇动了动,依稀是问:“你娘好么?”
明月这时候自然是报喜不报忧,捡着好听的宽慰外婆。
管氏把蔡九公请到外间屋宽坐,插着空给明月介绍了二太太杨氏,待明月见过礼之后征求她的意见,问她这段日子住紫芝园行不行。
明月哪知道紫芝园是什么所在,想了想问道:“我住我娘原来的院子不行么?”
管氏面有难色,瞥了眼屋内的其他人,道:“你娘的住处太长时间没住人了,光是收拾打扫怕也得几天。”
明月闻言也不勉强:“那我和梅叔他们住一处好了。”说罢打发铃铛先去通知梅树青和高亮一声,顺带收拾屋子。
“这怎么使得。”管氏连声道。
明月却已不再提这事,同外婆聊起了旁的。
到了吃晚饭的时候,蔡九公要的粥也熬好了,丫鬟婆子上前稍稍扶着曹氏坐起,明月接过碗来,用调羹在唇上试了下烫不烫,亲手舀了喂外婆吃。
不知是蔡九公的毫针起了作用,还是曹氏见到外孙女振作精神,她喝下粥之后又服了药,等了半晌没有要吐的意思,昏沉沉地睡着了。
明月请蔡九公进来看了看,说是情况不错,病症正在好转,大家放下心来,这才觉着又累又饿。
管氏招呼婶娘杨氏和明月一起去用饭,明月傍晚已经听了大半天的说教,哪愿再受折磨,眼见外婆病情稳定了,推说要替父亲招呼好蔡老和护送她前来的各位叔伯,执意去偏院和金汤寨的人一起吃。
管氏眼见明月意甚坚决,只得由她。
偏院高亮已经布置好了,由自家兄弟严密看守起来,明月能回来住,到叫他松了口气,好歹可以就近保护,不用担心大小姐夜里的安全。
明月和蔡九公一回来,他便迎上前,小声知会二人:“那位醒了。”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入v,刚好写到上元节。
因为开通vip的原因,明天的更新放在下午三点以后,如有变化,我会及时告诉大家。
还请小天使们多多捧场。爱你们~
第32章 上元夜,我有故事没有酒
那一位, 指的自然是顺德侯世子。
蔡九公点了点头, 显是早有预料。
这一路上蔡九公在两个伤者身上花费了大量的心血,在他看来, 处置这两人的伤病要比给曹氏看病还重要,也有意思得多。
一听那位小侯爷醒了,他连饭都顾不得吃了, 也要先去看一眼。
高亮看蔡九公如此, 偷偷看了明月一眼,他觉着大小姐对这位小侯爷似乎也挺上心的,但出乎他的预料, 明月脚步未停,继续往自己住处去,道:“我写信给爹娘报个平安。高亮叔,还要麻烦你找个做事稳妥的, 呆会儿帮我跑个腿。”
看她那模样,似乎是想打哈欠又生生忍住了,饶是如此, 脸上还是带出几分倦色来。
高亮心想:“大小姐这一路看来真是累坏了。”
明月回房写了信,依旧是报喜, 上来就告知爹娘自己已经顺利住进了外公家里,提了提江家人迎接自己的排场, 长辈们馈赠自己的见面礼,重点讲蔡老给外祖母扎针喝了药之后,外祖母的病情已经稳定下来, 蔡老说再调理个十天半月就可恢复如常,爹娘只管放宽心,无需挂念。
她把信封好,交给高亮,而后由铃铛张罗着吃过晚饭,早早洗漱歇息了。
一夜好眠,第二天便是元宵佳节。
明月起了个大早,收拾停当,先去给外祖母问安。
神医出手到底是不同,曹氏喝了药又将养了一个晚上,状态看上去比昨晚强了不少,见到明月满眼是笑,神色激动,以目示意身边服侍的人快给明月拿好吃的。
长期卧病在床的人屋子里通常都有一股子挥之不去的怪味,加上曹氏和丈夫失和已久,江宏豫所有心思都花在儿子身上,她这里平时甚为冷清,也就是明月来了,从昨天起妯娌们纷纷来探望,方有了些许人气儿。
明月到是不嫌弃,在曹氏病床前吃了早饭,一小碗桂花什锦馅儿的元宵。
曹氏眼巴巴望着,想叫她多吃点儿,明月硬着头皮又吃了两个,赶紧叫丫鬟收了碗,道:“这个太甜了,外婆需得好了才能吃。”
她服侍曹氏喝粥用了药,等着蔡九公前来复诊。
蔡九公过来看过之后,很有把握地说只要好好照方喝药,保持舒畅的心情,正常吃饭讲话、下地行走都只是时间问题。
明月一整天都陪着曹氏,等到天将黑的时候,管氏的女儿九娘和三房的八娘、十娘相携而来,探看过婶娘曹氏之后,邀明月一起去看灯。
明月有些犹豫。
就她内心其实是挺想出去逛逛,看看安兴灯会的。
老是见书上说“缛彩遥分地,繁光远缀天。接汉疑星落,依楼似月悬”,往常年这样的美景只能凭借想象,今年到是便利,就在眼前。
只是同江家的女孩儿都是初次见面,不知道这三位隔房的表姐妹禀性如何,自己又是个事多的,若是玩得不尽兴,还不如等晚些时候只带铃铛一个出去。
曹氏见九娘她们不曾冷落明月,还特地来邀她一起去看灯,别提多么高兴,口里喃喃,一个劲儿地催促她快去。
服侍曹氏的几人一天下来已经同明月处得熟了,那妾室在旁笑道:“太太想叫您去呢,我们安兴灯会在整个邺州那都是出了名的,今儿晚上全城老小一齐出动,二姑娘小的时候最喜欢看灯了,提前半个月便盼着……”
她自知失言,越说声音越小。
那一年的元宵灯会,江柔惠同江家人走散,结果认识了隋凤。
明月不知道爹娘的旧事,就算知道也不会在意,闻言点了点头:“我知道了,等我挑盏好看的灯买了,带回去给娘瞧瞧。”
她回住处换了身衣裳,又在外头加了件石青色斗篷,叫铃铛带上银子,出来同三位表姐妹会合。
江家的小姐们出门看灯,自有一大帮子丫鬟仆从随行,免得混乱中遭人冲撞,高亮亦安排了人暗中保护不提。
这一晚安兴城家家户户俱在门口悬挂灯笼,大街上是一座又一座的灯楼灯塔,街市上商人巧匠更是把一早准备好的花灯挂起来,向往来行人兜售。
且说八娘、九娘和十娘年纪相仿,平时虽然时不时也有争吵不快,却都不是什么大事,突然多出来一个隋明月,来历尴尬,说起来简直是家族的耻辱,偏长辈们反复叮嘱要小心交好她,难免觉着有些不舒服。
三人指指点点谈笑赏灯,八娘、九娘偶尔还同明月说上几句话,十娘暗翻白眼,噘着嘴,就差在上面挂个油壶了。
夜晚的风带着凉意,轻拂明月额前的秀发。
远远望去月轮下似有彩灯万盏,大如宝塔灯、龙凤灯、孔雀开屏灯;小如莲花灯、玉兔灯、娃娃灯。火树银花,流光溢彩,简直晃花了明月和铃铛的眼睛。
铃铛连蹦带跳又笑又叫:“小姐快看,那里,那里啊,有耍龙灯的!”
十娘就撇撇嘴,语带不屑道:“这算什么,要不是到处闹土匪不太平,今年的灯会也不会只热闹今天一晚上。”
铃铛听着她这意有所指的话,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小心地看了自家小姐一眼,不再吭声了。
八娘暗地里悄悄拉了十娘一把,被她拧身甩脱了。
明月没理会她们几个,指了前头灯市,道:“铃铛,我们去看看买灯。”
灯市人流如织,路两旁俱是卖灯的商铺,门口临时搭起的木架子上悬挂着各式各样的花灯,一眼望不到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