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意披了件袍子穿上,在屋子里倒没觉得冷,一打开门,携着湿气的冷风呼呼刮了进来,瞬间抖了我一身的鸡皮疙瘩。昏黄的灯光下,那两个瘦弱的身影就这么石化般在地上跪着,雕像似的一动不动,任凭头顶电闪雷鸣风狂雨骤。我纳罕了,这硬骨头倔脾气,怎么在公主府里跪得,在别的地方就忍受不住了?
“别给我演什么苦肉戏,本殿不吃这套!”
见我走近,慕容晏才微微抬头,因为长久保持着一个动作,整个身体都显得非常僵硬,嗓子哑得不像话,却还是要跟我倔:“殿下……咳咳……不是出来了么?”
我挑眉:“你非要这样自轻自践?”
慕容晏扭过头,哂然一笑:“拜……殿下所赐。”
“啪!”
我重重甩了他一巴掌,莫名的恼火:“慕容晏你真让我失望!流言蜚语本殿受得多了,也不见得像你这样难堪。你若是铁了心要作践自己,那天也帮不了你!哼,你就跪死在这里好了!”我一甩手转身就走,“小银子,记得明天早点起来收尸,别叫本殿看见了心烦!”
“……你知道什么?!”慕容晏忽然大喊一声,和着轰鸣的雷声劈裂雨幕,嘶吼着传入耳际,“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
我顿住脚,侧回头看他,天际白亮的电光一闪而过,映照出一张苍白而狷狂的面孔,成股的雨水从颊边淌下,散乱的发丝沾在一起贴在脸上,看起来狼狈至极,却依旧不能掩盖他那出尘俊秀的姿容。
“呵呵……你说荒唐,你说原先是你荒唐,一句少不更事就想把此前的种种一笔勾销,你依旧可以寻欢作乐觅寻新宠,甚至还自鸣得意地以为放我走是你莫大的恩赐……哈哈!这简直太荒谬了!你玩腻了我就想一脚把我踢开,还假惺惺地说什么让你失望……那么我呢?!从头到尾你的眼里只有你自己,你有没有替我想过?自从踏进了这座府邸,我早就已经万劫不复了!根本不可能再像从前那样,拾起书卷为官为臣。你说得没错,我是不想回来,更不想再多看你一眼,可是……就这样离开,我怎能甘心?!”
慕容晏孱弱的身子如同风雨飘摇中摇摇欲坠的落叶,这一番话几乎用尽了他所有的力气,黑暗的天宇沉闷地滚过一个响雷,黑幕之下是哗啦啦连绵不绝的雨水,夜寒而风凉。
我快步走过去接住他渐欲倒下的身体,这回他没再把我推开,不知道是因为没有力气,还是倦了。
“那你想怎么样?”
慕容晏抬头看着我,这是他第一次正眼看我,目光死死攫住我的眼睛,眼中恨意了然,几欲将我生吞活剥。
我侧开目光,重复了一遍:“就算我留你下来,又能怎么样?”
慕容晏伸手捧上我的脸,嘴角似笑非笑,忽然身体一晃径直将我推倒在地,冰凉的薄唇随之贴了上来,一直凉到我的心底。
“我要你……死。”
“那你就来吧,”我轻轻一笑,撬开他的唇齿,缠上那细滑而剧毒的舌尖,“我等着。”
30、内忧外患
“哈……哈欠!”早上一醒来,鼻子就难受得紧,被一个喷嚏调戏的半分多钟,才终于打了出来,只脑袋还昏昏沉沉的,八成是昨晚淋雨受了凉。
“殿下,”小银子早在一边候着,见我坐起身,赶紧端了一碗药过来,“药快凉了,赶紧喝吧。”
望着那黑乎乎的汁液,我忍不住皱眉:“能不能不喝?”
“不能!”小银子一脸管家婆的模样,捧着药碗直勾勾地盯着我,看得我一阵发毛。完了,招了这么个贴身奴才,我连偷偷把药倒掉的机会都没有了,真是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
“可是……真的很难喝诶!”
“病了就该喝药,这是最简单的道理了,”小银子一字一顿,语气笃定不容反驳,似乎还带着一股不浓不淡的火一药味儿,“谁让殿下昨晚那么逞强,一定要亲自抱慕容少爷回房。”
我不由好奇:“大清早的,你好端端这么大火气作甚?”
“哼,小的是为殿下不值。殿下枉自为慕容少爷心疼,可人家哪有看在眼里?反正……”小银子说着,不禁撇了撇嘴角,目光有些躲闪,“小的就是看他不顺眼!”
我抬眉,捏过他的脸颊摆正视线:“你是不是有什么瞒着本殿?”
小银子睫毛轻轻一颤,神色有些不自然:“没有……能说的小的先前都说了,哪还敢再瞒殿下什么?”
“本殿问的不是那个,晏儿既没招你也没惹你,没理由你会无缘无故讨厌他。”看着小银子习惯性咬着唇死撑的样子,我那颗没节操的心瞬间又荡漾了,即便扬起嘴角嘿嘿笑了两声,“你要是不说实话,本殿就让人换了元宝过来,派你去伺候晏儿,嗯?”
“殿下就知道欺负人,小的说就是了。”小银子埋怨似的瞅了我一眼,又似有些担忧,“就上个月,小的被派到丽妃的朝鸾宫做差事,在扫地的时候看见慕容少爷跟四公主一起进到了阁楼里,还手挽着手样子亲密得很呢!”
“上个月?你确定是慕容晏跟四公主?没看错?”
上个月慕容晏不应该在一直都在公主府吗?听闻“三公主”极少出府,就是出去了也只在皇城闲逛,除非父皇母后召见,难得会跑进宫里,而且她就是出门了,也很少会携带“家眷”。无论如何,这慕容晏也不可能会出现在皇宫吧?
“虽然隔得有些远,但小的绝不会看错!哦,对了……”小银子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兴冲冲地端开药碗放到一边的桌子上,迈开步子跑了出去,不一会儿又赶忙跑了回来,手里握着一个精致的绣花香囊,“这个香囊就是小的那日在花园里捡到的,殿下你看,上面还刻着一个‘晏’字呢!”
我接过香囊仔细端详了几眼,正面绣着空谷幽兰,背面绣着一个小楷的“晏”字,字迹娟秀针脚细密,看得出绣香囊的人颇是费了一番苦工。
只是,这四公主会跟慕容晏……有私情?我还真不能把他们两个牵扯在一起。
“除了本殿,这件事你有没有对别人说过?”
“殿下放心,小银子才没那么傻呢,这种惹祸上身的小的才不会干。”
“嗯。”我点点头,拿过一个盒子把香囊装起来放妥,随即掀开被子准备下床。
小银子愣愣地站着,傻着眼郁郁寡欢满是失望:“呃……这就完了?殿下……难道都不追究吗?慕容少爷这样对你,殿下难道一点都不生气?!”
“棒打鸳鸯夺人所爱的人是本殿,本殿有什么好生气的?”我笑笑,拍了拍他的肩膀,“此事本殿自有计较,你就别管那么多了。”
小银子怏怏不乐地伺候我穿好衣裳,随即一把拉住我的手腕拦下我,一手端过药碗孜孜不倦:“别的小银子管不了,可这碗药殿下若是不喝,小银子就不让殿下出门!”一边说着一边还用“别以为这样我就会放过你”的目光扫了我两眼。
我的娘喂!我的老娘都没他管我管得这么紧。在他的虎视眈眈下,我只好捏着鼻子一口气灌下了那苦得要死的药汁,小银子这才笑眯眯地从桌上拣了一块桂花糕递到我的嘴边:“殿下真可爱,跟个孩子似的,这么大了还怕喝药。”
我斜他一眼:“又不是你喝!”
“殿下,你今天这身打扮,莫不是要练武?”小银子满脸灿烂,他的笑很纯粹,像是五月里的阳光,有一种无以言喻的力量。尽管我很清楚,在那样一个阴暗肮脏的宫墙内,他的过往不可能会轻松。
“怎么,你也想学?”
“嗯,小银子想让自己变得更厉害一些,这样就可以保护殿下了!”
“那好,本殿教你。”母后说我的体质是练武奇材,如今空有一身内力实在浪费,恰好府里有个蹭吃蹭喝白住着的“好师傅”,趁他伤势痊愈回守西境之前学上几招,就算打不过至少也得跑得过。
这几日死妖孽一直在着手处理北漠使臣的事,没空再来骚扰我,只派了他的贴身侍从千墨从旁指导,倒也来得清静。他那侍从跟他家主子半分也不像,从头到尾只会阴着脸在边上看着,好像随时都会有人来暗杀似的,不过身手确实很好,我找了府中厉害的侍卫跟他“切磋”了一番,结果是——完败!
“能在王爷身边当差,想必你这身功夫已是登峰造极了。”
“比起王爷,卑职望尘莫及。”
“哈?!”我一愣,“王叔的武功有那么厉害?那他怎么还会被人打伤?”
“公主久居皇城,不知境外险恶,王爷武功虽高,但西冥之地高手比比皆是,王爷孤身一人自是抵御不及。”
“又是西冥……他们当真有那样强大?”
“冥皇好武,座下神枭十二骑谋勇无双,随便挑出一人便是独当一面的大将,但凡枭骑出兵,战无不胜!”
“喂喂喂,我说你不要那么激动行不行?搞得好像是西冥派来的托跑来打广告似的,也太长他人志气灭自个儿威风了吧?!”
千墨闻言,冷森森瞟了我一眼,不屑再同我辩驳,只紧紧蹙着眉头,一派忧国忧民。半晌才又轻叹了一口气,口吻颇是恨憾:“西冥占我城池,屠我镜月子民,我朝权臣贵卿却只知争权夺势贪欢享乐,再这么下去……”收起话音,千墨忽而眯起眼睛,猛地加大了时臂上力道,唰的将手中的长剑飞射出去,紧跟着十米开外的小道上瞬间响起了一声魂飞魄散的嚎叫:“有刺客!快来人——救、救驾!”
31、投我珠宝报以美人
见太子怒气冲冲地赶来兴师问罪,我还以为千墨会跟他吵起来,没想到这厮膝盖一弯就单膝跪了下去:“太子恕罪,卑职一时失手……”
那一剑笔直贴着太子的鼻尖飞了过去,差点没把他惊得吓尿,他哪能那么容易轻饶他,抬腿就是一脚,狠狠将千墨踹翻在地:“失手?!哼,你分明是要行刺本宫!若非本宫躲闪及时,只怕现在早就成了你的剑下亡魂了!”太子越说越气愤,侧身唰的抽出了贴身护卫的佩剑朝千墨的胸口刺去,动作快得叫人眼花。
“住手!”
随着“叮”的一声锐响,太子手一抖,利剑倏地就被甩了出去,刚硬的剑锋上生生破出了一个小口子,罪魁祸首却只是一枚铜板。死妖孽下手已是极快,然而千墨的胸口还是被刺了个小窟窿,墨色的衣裳被挑开,露出一小块血污的皮肉。
死妖孽快步走近,先是看了一眼千墨,继而才半眯起眼望向太子:“千墨乃本王随侍,若有得罪之处,还请太子看在本殿的面上饶了他这次。”
太子虽是阴狠之人,但也不免被死妖孽的煞气胁迫,只好冷冷一笑:“靖王可要看好自己的随从,免得被一只不中用的狗坏了名声。”
看着他们两个眸光相对暗自斗狠,一时半会不会善罢甘休,我只好出面走到他们中间转移话题:“大皇兄前些日子说要来,未央一早就准备了上等好酒。眼下快到了用晚膳的时候,大家也别都干站着,一起进屋里头喝酒如何?”
听我这么问,太子也不好拂了我的面子,只是心下还未消气,便冷哼了一声,甩手走到了前头。
“小银子,你带千墨下去包扎一下。”我朝小银子吩咐了一句,转而看向死妖孽,“今天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死妖孽的面色不是很好,没了一贯嬉笑戏谑的表情,看起来严肃得有些可怕,闻言也只是勉强地笑了笑,伸手捏了一把我的脸颊:“晚些时候再找你,我有话跟你说。”说着便又转身匆匆走开,朝的是柳浮玥住的方向。
我虽有些疑虑,但光靠猜测也想不出什么,便专心应付太子的事。这回太子来访带了不少礼物,一看便知下了血本,所谓无事不登三宝殿,他这般大献殷勤,一来想必是为了拉拢我,二来——最主要的目的,应该还是为了见一见那天在父皇寿典上惊鸿一舞的“舞娘”。
果然,酒过三巡,太子被我灌得有些高了,就开始藏不住话头:“有酒岂能无歌……”
“伴歌……”我笑着接过他的话,“还需艳舞。”
“哈哈!果然还是三妹最了解为兄了!”太子脸颊通红,双目放光,眼睛比夜里的狼还要亮。其实我嫌他烦,特地命人在酒里下了些迷一药,没想到他兴致这么高亢,竟然喝到现在还不倒下。不得已,我只好命人去请了乐师舞姬来,转念一想,他这回是专门冲着彦音来的,若是见不到彦音势必不会罢休。瞧着太子一脸希冀的模样,我心头一转,有了不三不四的主意。
“来人,去把音儿叫来,就说太子来了,让他好生打扮一番跳个舞助一助雅兴!”
“这……”太子炯炯有神的目光蓦地一闪,嘴角随即扯开一个心满意足的笑容,“这音儿乃是三妹的宠爱至极的夫侍,听说才艺无双花容月貌,又是男生女相雌雄莫辩,若为兄所料不差,那日在父皇寿宴上一舞惊天的舞伎莫不就是他了?”
“当真是什么都瞒不过皇兄,音儿的女儿身装扮可比一般女子还要艳丽几倍,没想到皇兄竟能看出来。”好色之徒总是千方百计要把看上的人弄到手,这才几天,他就着手查了这么多,要是再翻下去,估计能把彦音的老本翻出来。单好色也就罢了,可他着实是个渣,竟然连妹妹的男人都不放过。我本不想对付他,可要觊觎我的人,我也不能就这么束手就范任他为所欲为是吧?
太子洋洋得意,一开始还觉得不好表现太过,后来大概是想到我跟他是“一路货色”,便就彻底放开了:“别的为兄不敢称道,只这看人的眼光,恐怕放眼全朝,也找不出比为兄更精准的了!”
我心下狂吐,这厮真不要脸,还看人的眼光呢!他怎么不说在他看人的时候可以把别人的衣服裤子都剥光,能直接看到里面!
“叮铃铃,叮当——”
一阵细碎的脆铃声沿着毯子飘近,我抬眼漫不经心地瞥向来人,却是顿然就被惊艳到了!
彦音一改往日大红大紫的艳丽,特特换了件素洁的舞服,从头到尾——哦不,是从头到脚一身雪白,头饰是白色的鸟羽,耳坠是白色的珍珠,裹着身体的是层层叠叠的白色绸袍,也不像先前那般露肩坦胸的,包得严严实实连一线春光都瞧不见,连妆容都没有怎么描画,素净的面容保留了本真的样貌,却反而更加的鲜丽动人,媚态横生。
我都忍不住要怀疑,他之前化妆,不是为了遮丑,而是为了掩美。
他如今这模样,就如同一个高贵纯洁的仙女体内住了一个妖精的灵魂,说不出的勾魂摄魄诱惑人心,极度挑战着人们的心理承受极限,不断地挑逗着视觉感官,引诱出深埋在心底的邪恶妄念。
“音儿见过太子。”
妖惑至极的嗓音似能笔直穿透身体,撩拨人的七情六欲。我吞了吞口水,强自收回心神,故意对彦音若有若无的目光视而不见,再转头看向太子,那色胚早已七魂醉了六魄,痴迷地看着彦音傻笑。
丝竹声起,彦音旋即退开身随着弦乐翩然起舞,广袖飘飘香气绕鼻,曼妙的舞姿再加上绝色的容貌,如同一只修炼成精魅惑万千的白狐,彻底俘虏了太子的身心。
我连着唤了他三声,太子方才回过神,目光却一丝一毫也舍不得移开,嘴里啧啧赞叹:“此舞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见……宫里的那些舞姬跟音儿比起来,简直就是不堪入目。有这样的美人相伴,三妹真是好福气,为兄好生羡慕……”
随着琴音弹及尾声,彦音裙角翩跹着靠了过来,端起酒壶给太子斟了一杯酒,言行举止却是不卑不亢:“太子殿下,音儿献丑了。”
我瞧着太子满眼迷恋的神情,侧目轻瞥了彦音一眼,笑道:“都说皇兄眼界极高,难得音儿的舞姿能入得皇兄的宝眼,不如未央就此做个顺水人情,把音儿送给皇兄作为谢礼可好?”
闻言,彦音猛地一惊,转头直直盯着我,满是不可置信。
太子的酒意瞬间也醒了一半,颇为喜出望外:“这……三妹莫不是在说笑吧?音儿不是你最宠爱的夫侍吗?!”
“什么夫侍,”我抬眉浅浅一笑,偏不看彦音,捏起酒杯浅酌了一小口,才回应太子的迫不及待,“不过是个男宠而已,皇兄要是喜欢,就带走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