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招之后, 屏风从左上角向后下角, 被“刺啦”劈开一长条雪带。屏风哐然倒地,伴随着的,是姜采身如泠玉,长身修立, 锋利剑锋泛着森黄晕色的光,抵在了长水脖颈上。
剑锋停住。
姜采垂眸,端详长水凌乱的发丝、皎白端秀面容,以及那略带三分迟钝、木然的眼神。
她道:“你果然和江临长得一模一样。”
——只是他的眼神,远不像江临那样有活人的感觉。
长水反问:“离主人开宴还有三个时辰,姜姑娘不去查探岛中情形,怎么来找我?”
姜采微眯眸。
她敏锐:“主人?你的主人,是盛知微么?你管她叫主人?难道……你就是她的‘无生皮’?”
——然而盛知微怎么可能把江临变成她自己的无生皮!
姜采缓了语气:“你与我说实话,我便不杀你。你与江临,到底是什么关系?”
长水垂下眼,面部线条在昏光下,变得更加平和、寂静。他这样子,更像江临了。
长水:“我也不知道我与大家口中的‘江临’江公子,是何关系。我从睁眼开始,就没有以前的记忆。”
剑锋抵在他脖颈上,更向前递了一丝,血丝微渗。
姜采的威胁不言而喻。
长水蓦地抬头,他在这一瞬间,眼中迸发出有些锋锐的寒意、凛然,让姜采怔一下。但这只是一刹那,他很快恢复了平时的木然眼神。
他问姜采:“我刚才的眼神,像不像江临?”
他道:“姜姑娘入了梦,应该见到了江公子。真正的江公子,是什么样子的,我方才那样子,像不像他?”
姜采:“……你是盛知微找到的,江临的替代品么?”
长水:“应该不是。”
姜采:“嗯?”
其实自从他们来到这座芳来岛,长水对他们一直分外配合,不曾真正与他们为敌过。如今想来,盛明曦当日从长水手里将他们骗走,但那时候的长水,也许是真的想带他们离开这里……
随着姜采的漫然思考,长水静静道:“姜姑娘若想杀我,便杀吧。我什么也不知道,活着也并没有任何执念、意义。”
姜采沉默半晌。
她收了剑,说:“……你也许就是‘江临’。”
长水:“若我是‘江临’,主人为何对我不闻不问,甚至厌恶我到希望我常年戴着面具?”
姜采语塞。
长水眼神空落落的,他见姜采不准备杀他,就扶着屏风站起来。他僵硬的脸上做不出笑的动作,他的所有表情都是生硬、不自然的:
“我确实帮不了姜姑娘太多。若我能够帮,我也想帮你们的……哪怕只是为了让主人脸上多些表情,让她多看我一眼。
“我自醒来,所有人都告诉我,说我是‘江临’,说主人喜欢我。我也满心欢喜,但是主人听到别人叫我‘江公子’,她脸上的表情,那一刻非常可怕,我心里害怕,甚至觉得她会杀了我。我出于本能在地上讨饶,而她更生气,那时候,我知道她想掐死我——她说,‘永远别跪下求饶,你不是他’。
“于是没有人再管我叫‘江公子’,但是我与江公子,应当是有一些关系,所以我给自己取了名字,叫‘长水’。主人并未置喙。主人身边有很多男子,她最不喜欢的就是我,最不想看到的就是我。也许是其他人都是活人,都会讨她欢心,但我不是。我只是一尊比较高级的傀儡,我连心跳都没有。
“我戴起了面具,越来越少地出现在她面前。她也从来不管我,无论我做什么,她也不问。我可以管岛中任何事,大家都觉得我是她最信任的人,但是我自己知道,我做再多,她也不会看我一眼。”
长水抬起眼,认真地看着姜采:
“我是愿意帮你们的。
“因我并无执念活着,我不知道我存在的意义。他们都说她爱我,但我丝毫感受不到。我想知道我的过去……如果我真的有过去的话。”
姜采沉默,她走前两步,附耳道:“我信你一次。你告诉我岛中那些还没被炼成傀儡的人,被关押的地方有多少。还有岛中详细的地形图……”
长水:“好。”
姜采忽然问道:“你喜欢盛知微么?”
他出神。
他道:“我不知道。”
姜采再问:“你想离开芳来岛,去看看外面的世界么?”
他出神。
他道:“我不知道。”
姜采手搭在他肩上,轻声:“过去的事情终会过去,人不会被过去困住一辈子,何况我们这些修士。那就出去看看吧……你不算活人,但也不算完全的死人。外面的世界很大,这一切结束后,你应该出去看一看。”
他眼中微有流光闪烁,带了三分雀跃。
青年双目若点漆,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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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一鼓,明堂辟雍,烛火烨烨。
盛明曦被几人用术法困住关押后,他们一道来芳来岛的迎客大殿,参与盛知微为他们准备的晚宴。
盛知微装扮华丽,早在主位等候他们。明火三千,氆毯蔓延,那高座上的华衣女子,金钗耀目,眉目婉约大气,如同一座富丽堂皇的宫殿般华美。
她早已不是当年那个求着谢春山退亲的弱女子,她已能独当一面,成为了芳来岛真正的主人。
姜采与张也宁坐在离主位最近的两边客位上,谢春山、巫长夜次之,再接着是雨归入座。百叶因受伤而未出席,巫展眉也以破梦太过疲累为借口,没有出席晚宴。
姜采抬眸与左首的张也宁望一眼,对方看来时,她眼皮一撩,看向高座上的盛知微。她看到长水沉静地立在盛知微身后,如往常一般。
盛知微言笑晏晏:“几位都是我芳来岛的客人,我早该请你们的。只是因为母亲……”
她叹口气,关心问道:“若是母亲被押到永秋君那里去问罪,她的性命能否保下来?”
姜采不答,其他人看张也宁。毕竟这位是永秋君的亲传弟子。
张也宁于人前,向来是冷淡高邈的模样。他的回答也简单淡漠得近乎敷衍:“我尽量。”
盛知微如同察觉不到他的敷衍一般,感激一笑,举樽道:“辛苦张道友了。”
张也宁:“我不饮酒,以茶代酒。”
盛知微含笑。
盛知微再用同样方式向姜采敬酒,将姜采夸赞一通:“以前总听到姜道友的大名,实在心向往之。没想到你我见面初始,是在这样的场合,知微实在惭愧。”
姜采应了她的酒。
一饮而尽后,姜采斟酌着:“盛姑娘有想好你母亲被问罪后,芳来岛日后何去何从么?”
盛知微叹道:“解散芳来岛吧。”
姜采眉心一跳——这个回答,与梦中那时候的盛知微一模一样。
盛知微道:“说来惭愧,我被困在芳来岛太久了,从来没机会四处走一走。母亲这一次的行为犯了大忌,我知道修真界不会饶了我们。但是我又知道你们是好人——所以我会亲自放你们出岛,但是请多给我些时间,让我将岛中女修们送走。
“大家各自亡命天涯,生死由命,我已管不了了。”
姜采叹:“也好。”
殿中女修们沉默,皆戚戚然;情感丰富的,已经低头哽咽,啜泣声此起彼伏,极为细微。
巫长夜在后听得尴尬无比,他想与旁边人说话,结果左手边是捏着一杯酒不知道走神到了哪里的谢春山,右手边是眼圈同样泛红、与芳来岛女修们颇能共情的雨归。
巫长夜错愕半天,闭嘴继续当木头人,低头闷吃,将谈判的事情交给那两位首席了。
不过场上主要是姜采旁敲侧击与盛知微互相试探,张也宁不怎么说话,他端坐席前,不喝水不用餐,如同真正的石头一般油盐不进,让人颇为气馁。
倒是姜采和盛知微酒过三巡后,已经谈笑风生,就差结拜姐妹了。
最后盛知微举杯再敬众人酒:“芳来岛前途,就辛苦诸位了。”
诸人连忙举杯。
时辰这般一点点过去,外头鼓声再敲响时,一直安静立在盛知微身后的长水身子向前迈步,恭敬低声:
“主人,开阵的时辰到了。”
一时间,下方的客人们都心露警惕:
姜采慢悠悠地转着酒樽,另一手低垂贴着膝盖,做好战斗准备;张也宁无动于衷;谢春山微偏脸看向盛知微,他噙着笑的桃花眼中,晕上了几分森然之意;巫长夜手按在自己腰上的狼毫,两只不同颜色的眼睛,光泽流转间,差异开始变大;雨归身子前倾,也握紧了袖中的金扇子。
盛知微则如同察觉不到他们的紧张一般。
她将酒樽放下,说:“好。”
她站起来,手向上一划,头顶宫殿消失露空,一片烂然星河出现在诸人眼前。盛知微拔身而起,虚立于半空,手中掐诀,一道道诀打在那片星河,光华流转。
随着她的动作,那道诸人如何都冲破不出去的星河上,开始出现重重金色的符咒纹印。
这些符咒,之前诸人都是看不到的!
巫长夜脱口而出:“我去,她居然真的在给我们开阵?”
——他一直做好了这女人会阴他们的准备!
姜采疑问地看向张也宁。
张也宁已然起身,仰头看着半空中盛知微的动作。他时而蹙眉,时而恍然,双目幽若,重重道法之光流转,快速计算着这繁复阵法。
他道:“此古阵法流传自上古,现在修士会破的已经不多了,芳来岛还是底蕴深厚的。盛姑娘是真的在帮我们开阵。”
诸人与他一起静待。
眼看那阵法一重重打开,空气中无形的阻拦一点点破开,忽然,一阵凌乱的脚步声跌撞着冲进殿中。
谢春山暗道不好,他身子一纵飞去殿门口,就要阻拦。但是那里早有女修做好准备,与他一对掌,外面奔来的女修便扑入了殿中,扑倒在了地上。
这女修高声:“少岛主,不能放他们离开!
“他们中那个侍女被我们发现了,他们企图带走所有被关押的人,一起离开这里!”
姜采唇角翘了翘,站起来,望向这个告状女修盯着他们的仇恨目光。
半空中,盛知微动作停下。她睁开眼,俯眼看向地面上的人。
她笑容有些淡:“几位客人,请解释一下。”
姜采笑吟吟,诧异道:“解释什么?难道盛岛主犯错,不应该承认所有错误么?炼制‘无生皮’,本为恶。既然她要伏诛,我以为我们带走那些还未变成‘无生皮’的修士,是我们默认的。”
盛知微看着姜采。
她神色更淡:“我只承诺让你们离开,从未承诺让那些人离开。除了你们几位是误闯我芳来岛,其他人闯入芳来岛的,能是什么好货色?我向来恩怨分明,我敬重你们,却没打算放他们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