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奕韦醒来的时候,黄昏时分血红的夕阳正好晒进室内,床上一片凌乱,一个人赤裸地躺在那里。他从混沌的思绪中慢慢站起,将散落一地的衣服一件一件重新套上,身体还残留着淋漓性爱之后的慵懒。
他推门下楼,客厅里来来往往的人潮忙着收拾碗盘和各种花饰,克莱儿穿着白色洋装踩着高跟鞋,一手扛着比人还高的花架放上门廊,一看见他便大叫起来。
「奕韦!你跑去哪了?是不是跟女朋友吵架了?我看她刚刚哭着把车开走了。你赶快去追她啊!我不是跟你说过,女孩子在你面前跑走,一定要立刻追上去吗?」
陈奕韦反应缓慢地摸摸袖口,让脑袋运作起来。
青涩的滋味远比想像中要好,那害羞又很大胆的样子真是可爱极了。在那些生涩的触碰当中,让他有种被深爱的错觉。他知道他卑鄙地利用了她的善良与怜悯来安慰受伤的自己,可是这之后⋯⋯又该怎么面对她呢?
对于这种麻烦的事,他只知道一种处理方式——逃跑。
陈奕韦停下抚摸袖扣的手,「克莱儿,我想回学校一趟。你知道有谁顺路吗?」
克莱儿随手招来一对和她年纪差不多的夫妻,说是以前高中的同事。
陈奕韦在他们厌恶得能杀死人的眼光之下将行李放上车,小心翼翼地把琴放在后座的地面上,只差没替它系上安全带。他很快在后座睡死,直到在音乐院古色古香的大门前被扔下。
几个学生背着乐器盒从门里出来,淡淡扫了他一眼,再看第二眼就惊讶得叫出来:「陈奕韦!」
「教授们都回去了唷。」
「爱莲娜是你的粉丝,你一定要见见她。」
他一句话都来不及开口就被拉着从学校带回宿舍,学生们在路上低头猛传讯息跟大家宣传陈奕韦回来了,一推开宿舍门就见到一双又一双发亮的眼睛正在等着他。
陈奕韦发出一声哀号,「等等,我还没吃饭,快饿死了。」
一说完马上就有人衝进学生餐厅,在厨房关门之前替他盛了一大碗肉酱义大利麵和水煮花椰菜,接着把他堵在饭桌上问个不停。问他最近又去了哪些国家?拉了哪些曲子?平常怎么练习?要怎么样才能成为像他一样独当一面的独奏家?
陈奕韦努力配水把麵给嚥下去,耐心地一一回答他们的问题。这里的肉酱义大利麵总是淡而无味,花椰菜还是一样难吃,却有种令人怀念的感觉,在这里度过了将近十年的时光,每次回学校就像是回家一样,总是有人温暖地迎接他。充满好奇的视线很快就投到他身边的琴上。
陈奕韦伸手打开琴盒,古老的名琴静静地躺在那里,在灯光下散发着光芒,每一条曲线都如此流畅,木纹如此典雅,所有细节都藏着早已失传的秘密。整齐的讚叹声吞噬了整间餐厅。
有个中学年纪的女孩怯生生地问:「可以借我拉拉看吗?」
「可以啊,但是要先洗手。」
孩子们一哄而散,争先恐后地衝向洗手台,再以跑百米的速度跑回来,对着琴猛吞口水。
一名少年鼓起勇气率先拿起琴,狂暴的音符从他手下炸出,炫技的小提琴奏鸣曲以高速衝刺响彻高耸挑高的天花板。一般人拿到新琴都得花上几个月的时间适应,但他马上就能上手,凭着直觉摸索出正确的音准,并且彻底发挥出这把琴的性能,让声音饱满地充斥整个空间。
「你对自己的技巧很有自信,音感很好,这是件好事。」陈奕韦悠悠放下叉子,问他:「这首曲子的速度是什么?」
「适中的快板。」
「易沙意的谱都会标示节拍器速度,上面的速度是多少?」
少年有些羞赧,「八分音符一百三十二。」
「那你拉的是?」
「大概一百六。」他越说越小声,不好意思地垂下头去,将琴交给别人。即便要把如此困难的曲目拉得这么快是件很不容易的事,但陈奕韦还是觉得自己有必要挫挫他高涨的气焰,更何况他明明知道正确的速度。
陈奕韦赶紧利用孩子们拉琴的时间低头猛吃,时不时抬起头来指点几句,要他们回到乐谱和詮释本身,重新思考一下弓的分配,尝试更强烈的风格转换,想像要带给观眾什么样的感受,细到他们最微小的坏习惯都一一被点出来。
毕竟是世界上最好的音乐学院之一,每个学生的底子都很扎实,个人风格强烈,大家都有渴望用音乐表现出来的事物。看着他们充满热情的样子就会对未来充满希望。明明每个人都已经练了一整天的琴,却没有一个人离开,兴致勃勃地想和学长求教,让他听听自己拉的琴,获得一两句珍贵的指点。
昂贵的琴在所有人手中传了一遍,终于回到那个一开始发问的少女手上。
她将琴放上肩头,眼神瞬间变得专注而锐利,整座大厅突然安静下来,时光随着琴弓碰到琴弦的瞬间而开始移动。音符沉稳而忧伤地徐徐划出,每一个长音都悠长连绵,充满不属于她这个年纪的悲伤。她娇小的身子随着演奏施力而摆动,像是在跳一支独舞。无论是那断句或是独特的腔调,还是那舞动的姿态,都和谁有几分相似。本以为她在开玩笑,但表情却十分认真严肃,甚至到了虔诚的地步。馀音缓缓消散,眾人这才仿若自华美的巴洛克教堂回到了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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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沙意《第一号g小调小提琴奏鸣曲》第四乐章
巴赫《第一号g小调无伴奏小提琴奏鸣曲bwv1001》第一乐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