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年前的某个黄昏时分,一名六岁女童刚从安亲班离开,与一下班便赶来接自己的母亲慢步于返家路途上。
正当两人行经便利商店之际,女童昂首仰望数字招牌,驀然伸出双手,紧紧抓住母亲的衣服,问道:「妈咪,为什么我的名字叫做任之宁咧?」
母亲停下脚步,蹲下注视着女童,巧笑倩兮地答道:「因为你是爸爸妈妈的愿望啊!任是因为你的爸爸姓任,宁则是愿望的意思。」
「任……宁……」女童凝思半晌,歪着头问道:「那中间这个之是什么意思?」
「之的意思就是『的』呀!」母亲伸出右手,以食指在女童的左手心上倒写一个之字。
「蛤!这个之字好没有意思喔,又长得不好看。为什么不叫任宁就好了咧?」女童嘟嘴斜睨着母亲,又道:「我不喜欢现在这个名字,可不可以把它改掉?」
其实她想要改名换姓成刘宁(刘为母亲的姓),只是从未听过别人更改姓氏,所以才会如此问道。
况且当时要更改姓氏,确实不如现今这般容易。
母亲仔细想想,这个之字确实有些多馀。
即便同样如此认为,对于女儿不喜欢自己取的名字,她的心中颇为难受,却依旧和顏悦色,笑道:「如果长大以后还是不喜欢的话,再把它改掉,好不好?」
「不管,人家不要这个之!现在就去改掉啦!呜呜呜呜呜!」女童无理取闹,哭功一流,不到三秒鐘便落下两滴晶莹剔透的泪珠。
「连太阳公公都下山了,户政事务所的叔叔、阿姨们当然也下班了。下次再带你去改,好吗?」母亲抚摸着女童的头顶,柔声道:「宁宁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暑假过后就要开始上小学。到时候不可以再像从前一样,老是哭哭啼啼的囉。」
「那人家现在想要吃金莎!」女童上前依偎在母亲的怀中,左摩又右蹭,刻意将泪水沾在母亲的衣襟上。
「好好好,现在就去买。」母亲轻拍女童的背部,后腰则是有两隻小手比着大大的「ya」。
相依为命的母女俩虽然家中少了一名成员,幸福程度可是一点也不输给健全家庭呢。
任之宁从睡梦中惊醒,上身弹了起来,不住左顾右盼,彷彿在找寻什么似的。
窗外依旧是夜色,幽暗阴沉到将人的心绪拋往万丈深渊,摊开双手任凭坠落是她唯一能够做的挣扎。
将近十坪的套房内,没有第二人在场,寂静到只听得见代替悲鸣的急促喘息声。
咪咪从衣橱上头跳下来,快步来到任之宁身边,来回磨蹭着她的右臂,似乎在安慰主人。
这本来应该是个温馨的美梦,对任之宁来说却是挥之不去的恶梦。
从小到大作过几遍相似的梦,她遗忘了。
究竟用了多少把眼泪,与泪腺交换不再哭哭啼啼的自己,她也不记得了。
前后动过多少次改名的念头,她自然更加记不清,可以确定的仅有即便讨厌这个名字,却始终没有付诸行动。
她到底在期盼什么?
梦境中,母亲的模样愈来愈朦胧不清,有时甚至只剩下一张空白的脸蛋,唯遗留的痛楚千真万确,一层又一层地往上堆叠,不知何时会压垮任之宁的心房。
六岁那一年,发生过两起改变任之宁毕生的大事。
首先于年初的时候,父亲因为生重病而辞世。
之后在升小学一年级的暑假,母亲趁自己熟睡之际不告而别,疑似另结新欢,与别的男人远走高飞。
父亲并非出于己愿也就罢了,不料仅存且最亲近的唯一支柱竟然会狠心扔下年幼的自己,造成的伤痛自然难以言喻。
所幸当时一觉醒来,便发现身处爷爷奶奶家,否则无依无靠的自己或许会激动得外出寻母,因而走失或遭遇危难也说不定。
面对着双亲相继离去,象徵和谐美满的花瓣瞬即凋零,任之宁自此过着憎恨母亲的日子,转眼已匆匆过了十数载,至今仍未见着对方一面,恨意亦从来没有少过半分。
过去无法改变,月下筑梦的成员们几乎都有沉痛的过去。
我想不光是他们,每个人或多或少都有不堪回首的过往。你一定也有吧?
即便身世如此,任之宁却从不认为自己可怜,同时非常厌恶他人以带有怜悯之意的眼神看着自己,甚至偏差到认为「觉得自己可怜的人才最可怜」。
只是每当作恶梦而惊醒,她总会忍不住在心中自问道:「妈妈,你为什么要丢下我?」
之后耳际便会不断传来一道女声:「妈咪不要你了,因为你是个拖油瓶。」
任之宁无法原谅母亲不告而别,同时认为母亲亏欠自己一句简单又极其重要的交代,难以宽恕到多么想要再见母亲一面,并且在离别以前,亲口听母亲对自己道声再见。
谈恋爱有的时候亦是如此。
当一段恋情步入尾声之际,另一半已偷偷摸摸地和他人交往了,才跑来快刀斩断连系彼此的情丝,而后便二话不说,彻底消逝在自己的世界中。
这种做法跟在曖昧不清的阶段提早说分手,再答应与别人交往;结局看似一模一样,带来的伤痛却是霄壤之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