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不见,口舌之能倒是精进了许多。”凌聃望他一眼,“回车里。”
老师的语气意外温和,谢无恙眨了下眼睛。
他朝凌聃再深深一拜,然后扶着车辕,抬步上车。蓦地,他的身体不易察觉地一颤,断了线般,直直跌倒下去!
“殿下!”赶车的洛十一慌忙去接他。
凌聃已经大步向前,扶住了谢无恙的肩膀。两人一左一右,架着谢无恙回到车里。他轻轻阖着眼睛,月光漏过长长的睫羽,打成一片苍白的冷色。
“老师,学生没事。”他的声音很轻,仿佛呢喃,“我缓一下就好了。”
凌聃没有理他,盘膝坐在后方,双掌运气,缓慢推出,拍在谢无恙的后背上。他修的是至纯至阳的剑术,内力雄浑深厚,这一掌下去,绵长平和,与谢无恙体内的极寒之气相互抗衡。
一炷香后,谢无恙睁开眼睛:“老师,你怎么回来了?”
“我回来管教你这个不肖学生!”凌聃冷哼一声,“你身有寒疾,立秋以后,夜深雾重,晚间不可出行,这些是医嘱,你都忘了?”
谢无恙继续低头:“学生知错。”
“书都读了么?”凌聃又望了他一眼。
“读了。”谢无恙坐得笔直,“老师布置的书目,学生日日温习,日日念诵。此外,剑术每日晨起时练三遍,掌法每日五遍。老师教诲,学生不敢忘。”
凌聃颔首:“明日考你。”又道:“淮西局势稳定,圣上擢我为兵部尚书,未来几年都在长安。我今日方回京,可有什么新事?”
“新事不多。父皇从户部擢了一位平判入等科出身的官员任转运使,此人于漕运之事有大能。长安城里出了一位做槐树生意的有趣商贾,今夏生意极好。国子监新任太学博士是一位女夫子,近日常去崇文馆教皇长姐。”谢无恙道,语速越来越快,毫不停顿,“学生要娶妻了。”
凌聃捋了捋胡须:“不错,看来你对朝政还算得上关心。”
说完,他反应过来:“等等……你要什么?”
谢无恙道:“要娶妻了。”
师徒二人一阵沉默。
凌聃捋着胡须,似乎在消化这个事实:“你尚未及冠,此时纳妃略有些早,不过倒也是时候了。是哪家的小姐?”
“是白陵姜氏幺女,将军府小姐。”
“品行如何?”
谢无恙面不改色:“贤良淑德,温柔大方,品行端正。”
在外面赶车的洛十一手抖了一下。
凌聃忽然想到了什么,脸色一变,冷哼道:“是今日长安街头那位群丐竞逐的彩头吧?”
谢无恙怔了下,轻轻笑了:“老师是听到有谁这样叫她么?”
凌聃重重叹了口气:“我老了,不懂你们年轻人的事。我只问你一句,这太子妃可是你自己选的?”
谢无恙颔首。
“嗯,我自己选的。”他唇角勾起一抹笑意,“我很喜欢。”
第6章 传信
◎他远远朝她一揖。◎
姜葵又被传来的对话声吵醒了——
“奉制请期。”
“制以臣之女,备数于储宫,臣不敢辞。”
“咨骁骑大将军姜承,谋以公卿,太筮元防,有不减率典礼,今以礼告期。”
“皇帝嘉命,告曰:惟八月十六日可迎。”
——对话声文雅温和,礼节周到,有来有往。
这是亲迎礼前的最后一道流程:请期。使者带一对大雁而来,主人以礼相待,两家互相确定婚期。
婚礼有六: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其中,五礼用雁。每日清晨,皇宫里的使者坐着舆车来到将军府,送来数不清的礼物和一对又一对大雁。婚礼授雁,有夫妻相随、忠贞有礼之义……就是有点吵。
满院的大雁嘎嘎乱叫,如同一支声势浩大的乐队。
姜葵捂着耳朵,从床上坐了起来。
微凉的晨光里,她一身雪白睡袍,长发垂落至足踝,发尾轻快地打了个旋儿。
她已经在闺阁里窝了许多天,每日称病不出。入宫那一日实在累坏了她,回府后,她日日装病,以练习咳嗽为乐。年纪稍长的两位兄长都回了京郊外的军营,三兄在国子监上学,只有父亲姜承近日还在府里,忙着婚礼一事。
从订婚到成婚,往往耗时漫长。但不知为何,宫里的使者流水似的往府里来,礼数完成得飞快……就好像那位病太子谢无恙真的很喜欢她,急切地要娶她一样。
姜葵托着腮:隐约有些说不上来的奇怪。
“小姐,又是新的请函。”小青从门外进来,抱着一沓信。
姜葵坐在梳妆台前,懒洋洋地拨弄着堆了一桌的请函。小青在她身后为她盘起长发,手指轻轻巧巧地穿过柔软的发丝,弄得她开始犯困。
“小姐今日有什么打算?”小青问。
“起床,吃饭,发呆,吃饭,睡觉,起床,发呆,吃饭,睡觉……大概顺便趁父亲不在的时候耍耍枪?”
姜葵打了个呵欠,掰着手指数了数自己一日睡觉的时长。
她长叹:“不嫁人的日子真好啊,我会很想念这一天的。”
边说着,她边随手翻着请函。这些信笺印有各式彩色底纹,上面写满漂亮的簪花小楷,来自长安各族的贵女。姜葵时常收到请函,内容往往要么是聚会晚宴要么是赏花踏青。因着她多年称病不出,这些聚会上很少有她的身影。
“拒了拒了都拒了。”她翻累了,“自从要嫁人的消息传出去后,全长安的世家女都在约我去赴会,成亲真的好麻烦啊。”
小青提醒:“小姐,里面有一张莲花底纹的请函。”
姜葵“嗯”了一声,翻出那张请函,低头阅读:“七月廿七,岐王妃邀请我赴宴……她请我做什么?”
“也许,是为了见见未来的皇弟妹?”
当今圣上有四子,皇太子谢康是嫡出,却并非长子。皇长子乃是岐王谢玦,字无双。他早已纳妃,正妃是夏郡裴氏的嫡长女裴玥。姜葵极少在世族间走动,与裴玥并不相熟。
小青斟酌着语气提议:“小姐也许应当赴宴。”
姜葵歪着脑袋想了片刻,点了点头。她挑出那张金箔莲花纹信笺,把剩下的请函都推了出去,示意小青抱走。
夹在其中的一页薄薄桑皮纸掉了出来,晃晃悠悠地飘荡在半空,最后落在她的手掌心。
姜葵眼睛一亮:“等等,这张留下。”
她展平信纸,正面写着:“诸事繁忙,无暇会面,试修书一封。”
翻过来,背面写着:“没看到就拉倒。”
一面端正板直,一面潦草挥洒。
是那个人的风格。
姜葵轻哼一声。
“小姐,这纸上也没写什么实在内容呀?”小青疑惑。
姜葵歪头笑道:“拿盏烛灯来。”
白瓷灯盏里,一朵赤红烛焰同风摇曳。她把那页纸凑到火前,小心地烫了烫。小青睁大眼睛望着她的动作,神情满是不解。
渐渐地,那张纸上浮现出来许多大大小小的字符,歪歪扭扭,如信笔涂鸦。
那些字符用了一种特殊药水,遇热显现,遇冷消失。这是蒲柳先生最爱鼓捣的一种技法。
“可是……这些鬼画符是什么意思?”小青又问。
“哼,那家伙喜欢打哑谜。”
姜葵想起书坊那扇竹屏对面,那个颀长的人影托起下巴,漫不经心地满口胡言的样子。
她拎起那张桑皮纸,另又铺开一卷纸在案上,提了笔,将那些字符细细临摹。少顷,她走到书柜前,摸摸索索地找出来薄薄一本经折装的小书,把里面的文字与桑皮纸上的字符相互对照。
这一传信法是“落花点银枪”与“蒲柳老先生”的约定。
为了避免书信被他人截获,两人规定了一套特殊的字符,并各自保留一册用以解读字符的小书。这样一来,就算有人取得他们的书信,以烛火加热看见了隐藏的内容,也只不过是获得一些不明不白的鬼画符罢了。
“蒲柳先生说,我拜托他查的事有了些眉目。”她边读边说,“他还让我在七月廿七日前往长安城最大的秋日宴……”
“七月廿七?可是岐王妃也请你赴宴……”小青喃喃道,“一边是岐王宴,一边是秋日宴……小姐,赴哪个会?”
姜葵挑眉:“当然是秋日宴。”
“可是小姐,你连岐王妃的邀约也拒,老爷会生气的……”
姜葵挥手:“没事,我不怕他生气。他一旦发起火来……虽然有点可怕,但是每回最多三日,无非就是忍一忍,示个弱,实在大不了就少几顿饭嘛。”
小青道:“老爷来了。”
姜葵一怔:“你学会吓我了?”
“真来了。”小青指了指她背后窗外逐渐靠近的高大人影。
姜葵“啪”地起身,一个飞扑回到床上,迅速盖上被子。她用力眨眼,挤得眼角含泪,眼周微红,两扇长睫毛扑扑簌簌,带起细碎的小风。
她悄声喊小青:“快,生面粉生面粉!”
被她的紧张情绪感染,小青也手忙脚乱起来。她翻箱倒柜地在梳妆台下摸出一盒生面粉,急匆匆地扑打在姜葵的唇角鼻尖。那张神色生动的脸蛋上,于是染了许多淡白的颜色,倒有了几分久卧病榻的样子。
姜承敲门的时候,姜葵恰到好处地咳嗽了几声,哑声问:“父亲,何事找我?”
“小满,你还病着,为父本不愿前来打扰。”门外,姜承的语气很是关切,“但是,宫里有来使在府上宣旨,接旨的是你。小满啊,你可起得来?”
姜葵咳嗽几声,披衣而起,在小青的搀扶下走了出来。
她抬起一张苍白的小脸,用颤巍巍的声音说:“圣上有旨,女儿当然要起身去接。只是这几日入秋后咳嗽越发重了,不知道月末的宴会可否不去了?”
姜承一愣:“岐王盛情邀约,本是应当去的……”
姜葵脸色发白:“咳咳,咳咳咳,咳咳咳……”
姜承心疼地拍了拍她的背,沉吟道:“若是这两日病还不转好,或许是不应当出门受凉。”
他没察觉,姜葵悄悄对小青露出了一个计划得逞的微笑。
父女二人一同走到正堂,一位宦官已在堂前等候。一应礼毕,宦官展开一卷明黄色的圣旨,秋日的阳光落在灿烂的绫锦上,熠熠生辉。
姜葵被那光微微晃了眼睛,偏过头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