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不是神仙罗汉,怎么会什么都知道?”谢无恙无奈地说。他几乎欲笑一声,却又迅速收敛住了。
“夫人,你慢慢吃。”他说,起身坐回琴前。
悠扬的琴音再次响起,漫漫地飘荡在灿烂的水面上。白鸟傍水,菱荷依风,一对鸳鸯在荷叶间小憩,羽翼交缠,如神仙眷侣。
湖心小亭上,白衣少年垂眸抚琴,他的身旁坐着手捧莲子的明艳少女。秋日的阳光烂漫,洒落在他们的肩头,有一种微醺的朦胧醉意,时光仿佛被无止境地拉长。
恰有一片红叶晃荡着随风飘落到少女的发间。谢无恙眸光一动,忽地探手过去,手指几乎碰到她的头顶。
“干什么?”姜葵拍开他的手。
谢无恙回答:“你头发上……落了一片叶子。”
“噢。”姜葵抬起手,在发上挥了挥。
谢无恙注视着那片红叶悠悠落地,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作者有话说:
小谢:(痛苦面具)全世界都可以摸老婆的头发,为什么只有我不可以…
第40章 撑伞
◎按住他握伞的那只手。◎
天边渐亮, 微微有雨。姜葵戴着竹编斗笠,转入了长乐坊。
她已经朝谢无恙打过招呼,称自己今日会翻墙出宫。谢无恙丝毫不介意她独自离宫, 甚至亲自教她出宫的隐蔽路线, 她便懒得瞒他, 每次离开前还会同他说一声。
此时,谢无恙还在偏殿的药池里沉睡着,顾詹事正帮忙照顾着他。近日来,他仍旧时不时会昏睡一阵, 但是已经比以前醒得快了许多。
自从姜葵每日都逼着他晨起练剑、亥时回宫、准点就寝后, 所有人都注意到, 他的气色一天天地好转了,连早朝后都有大臣来贺,说恭喜皇太子得如此贤妻、实乃人生大幸。
谢无恙只得微笑拱手,想起这位贤妻拿剑架在自己脖子上的模样。
在东宫的这些日子里, 两人几乎寸步不离, 以至于整个长安城都在传言皇太子与太子妃亲密无间、鹣鲽情深、琴瑟和鸣、恩爱非常。
然而, 只有这对少年夫妻自己知道, 两人既不曾举案齐眉、更不曾同床共枕,彼此间的关系仅限于刚认识不久的朋友,或者说, 被共同利益捆绑在一起的战友。
这日, 姜葵先在东角楼书坊递了一封给祝子安的信,再往长乐坊请沈药师调制一份去子药,接着又转往打铁铺子, 去见她的密友白荇。
自从那日枪断后, 她的枪一直放在打铁铺子里。
“小白, ”她在咣咣铛铛的打铁声里探头进门,“我的枪可修好了?”
“早好了,等你取呢!”白荇挽着袖子,抹了一下额角的汗水,朝她点头微笑。她的笑容爽朗,像一阵晨间的风。
姜葵正试着提枪,看见白荇指了一下挂在墙上的一柄长剑,问道:“最近是什么日子?前段时间,端山公子也来了我这里,请我为他锻造一把新剑。”
“我长兄也来过?”姜葵想了想,“许是下月要秋狩了,他要换把好使的剑。”
“你来取枪也是为了这秋狩?”白荇问。
“嗯。听说今秋有白鹿出没,世家大族都争抢着要猎下来献给圣上呢。”姜葵取了一卷白麻布,一寸寸地把她的枪裹起来,“我长兄的剑锻造好了,要我顺路回一趟将军府送去给他么?”
“小满你真的是笨蛋榆木脑袋。”白荇瞪她,“这种时候你帮我干什么?我当然是要等他自己来取,这样我能多见上他一面。”
“对噢。”姜葵抓了抓头发,“他是你的心上人。”
“多谢你还记得。”白荇哼了哼,又问她,“小满,你呢?你可有心上人?上回你讲话绕岔子,给我绕进去了,我都忘了你没回答我。”
姜葵摇头:“我都嫁人了,哪里还有什么心上人?不是你告诉我的,等到有一天嫁人了,喜欢一个人的事情,也就这样作罢了。”
“也对,我们小满都嫁作人妇了,只能一心一意地向着夫君,心里再不能有旁人了。”白荇长叹一声,“还是像我这样独身好,想喜欢什么人就喜欢什么人,没人管得着我。”
她挨着姜葵坐下,忽然凑过脑袋来问:“他对你怎么样?”
“谁?”
“皇太子呀。”白荇有点儿不敢说出那个尊贵的名字,“这些日子里,说书的唱戏的写小曲儿的都在传呢,说你们两个可好了。”
“他对我很好。”姜葵托着腮回答,“但是我觉得……他有什么事情在瞒着我。”
“你能嫁给一个合适的人,他全心全意地对你好,已经是天赐的运气了。”白荇拍拍她的脑袋,“别想太多,别求太多。”
姜葵点点头,忍不住又试探着问了一句:“小白,你可以再同我讲讲祝子安托你查的那柄剑吗?”
她心里实在好奇。虽然祝子安大约不想让她知道,可是也没有拦着她不让问。若是白荇肯答,她便乐得听着。
“啊……这是客人的私事……”白荇沉吟着,姜葵差点以为她要拒绝了,结果她说,“反正都是好几年前的事情了,我跟你说一说也没什么吧?”
祝子安曾说小白大师是个“管不住嘴的”,果然有几分道理。
白荇已经像倒豆子一样噼里啪啦地说开了:“……我识得天下名剑,唯独祝公子那一柄,确实平生未见。为查此剑的来历,我写信给了许多名铸剑师,最终确定一事,那便是此剑并非我朝之物。”
“并非我朝之物?”姜葵愣了下,“那就是……”
“嗯,那是前朝铸剑师所铸。”白荇点头,“那柄剑出自一个十年前已被灭门的南方宗派。”
她拍了拍姜葵的脑袋,阻止她继续提问,耸了耸肩:“其余我也不知道了。这些事情都算是江湖秘闻。我问祝公子此剑从何处所得,他只说是已故之人的一件遗物,问其出处,聊以慰怀罢了。”
“小满,你答应我,不许同别人说。”她最后又补充了一句,“实在要说……那就别说是我告诉的。”
不愧是小白大师。若是祝子安能听到,或许要被气死了吧?
“小白,这件事情,你没有同别人说过吧?”姜葵认真望着白荇,“你以后千万不要再同别人说了。”
“我没有。”白荇哼哼道,“你也太不信任我了吧?你是最可信之人,我才同你讲的。”
姜葵摸了摸她的头发以示信任,站起来把包好的长枪背到身后。两人道过别,姜葵往门外走了,又回过头来喊了一句:“小白!我这就去喊我长兄来见你!”
“喂!”白荇觉得脸上发烧,还没来得及喊住姜葵,她大笑着跑开了。
-
姜葵翻墙回到东宫时,谢无恙已经醒了。
细雨中,他撑一把竹伞,站在宫墙下仰望。姜葵从墙那一侧翻过来,恰巧落在他面前,足尖溅起一团银色水光,化作朦胧的湿气,晕开在两人的衣袂之间。
隔着雨雾,两人对视了一瞬。
“夫人。”谢无恙低声说,把伞撑到姜葵的头顶,“下雨了。”
姜葵也不拒绝,摘了斗笠,钻到他的伞下。他内着白纱中单,外穿绛纱袍,还披了一件裘衣,一手撑伞,一手捧着暖炉,眉眼低垂,身形在雨里依然显得单薄。
他看见姜葵背在身后的白麻布包裹,略带疑惑地望着她。
“是枪。”姜葵对他解释道,“下月秋狩,大约用得上。”
他愣了下:“我们要去秋狩吗?”
“不然呢?”姜葵挑眉,“听说你往年抱病不去,你是装病的吧?”
虽然她的这位夫君真的有病,但是这似乎不妨碍他装病。
“素闻夫人体弱多病,往年也抱恙不去秋狩,”谢无恙平静道,“我猜夫人也是装的。”
若将军府小姐当真是病弱,也不会在大婚当夜就给了他一剑。
他罕见地回击她了一句,她还没来得及恼他,他便转过脸,诚恳地望向她:“夫人,今年我们一起装病,可好?”
“……”姜葵气得踩了他一脚。
谢无恙立即咳了一阵。姜葵起初以为他是装的,可是他咳得实在厉害,她又担心起来,慌忙伸手去扶他,于是没有看见他眼里一闪而逝的笑意。
“多谢夫人。”他温声道,不动声色地垂下眼帘。
两人共撑着一把伞,并肩往殿里走去。姜葵转过头,看了谢无恙一眼,坠在他肩头的雨水濡湿了一片衣袍,落下凌乱的痕迹。
她咬了下唇,抬手按住他握伞的那只手,把竹伞往他那一侧拨了几寸,挡住了他的半边肩。
谢无恙偏过脸望着她。
“我才不是在意你。”她闷闷地说,“你这个人病恹恹的,我是怕你万一淋湿了,再生一场病,就不能去秋狩了。”
谢无恙叹息一声:“夫人,我们一定要去秋狩吗?”
“不然你想干什么?”姜葵盯着他。
“睡觉。”他恳切地回答,“夫人,入秋后,我时常犯困……秋狩又实在无聊。”
姜葵气得差点再踩他一脚。
“必须去。”她严肃道,“不许装病。”
谢无恙长长叹了口气。
-
于是,到了秋狩那日,皇太子一身华贵戎服,略带困意地坐上马车,在太子妃凌厉的目光下,不情不愿地前往皇家北禁苑的御猎场。
马车内,这对年轻夫妻并肩坐在锦缎铺成的车座上,各自一言不发。
谢无恙捧着暖炉,倚靠在车厢壁上,一路都在睡觉。姜葵掀开车帘,望着窗外变换的风景,偶尔回头看他一眼。
他睡得很沉,脑袋半歪着,身体跟随车轮的运动微微起伏。搭在肩头的狐白裘领子蹭到下颌,绒毛的边缘稍稍拂过他的脸,被秋日的阳光晕开成毛茸茸的一团。
他靠在车厢壁上睡着的样子……有些莫名的眼熟。
马车停了。姜葵转头盯着谢无恙,他的睫羽轻轻一跳,然后纹丝不动。
“谢无恙。”姜葵冷声道。
他紧紧阖着双目。
她扬起眉,探身凑过去,在他的耳边幽幽吹了一口气,用最凶的语气说:“我知道你醒了。”
他的睫羽又一跳,而后慢慢地抬起来,对上少女明媚漂亮的眼睛。她迎着光低头看他,长而微卷的睫羽缀上了细碎的金。
谢无恙有些愣怔。他半含着倦意望了她许久,最后小声地喃喃道:“夫人,我太困了。外面冷,我想待在马车里。”
姜葵被他的语气弄得心软了一瞬,接着发现他的气色其实很好,眸光清朗,脸颊上浮动着淡淡的血色。大约是因为刚睡醒,耳廓也微微地红着。
“不行。”她严厉拒绝,“你须得参与到秋狩里。”
谢无恙被迫裹着狐裘下了马车,在瑟瑟秋风里捧紧暖炉。
他在满地秋色里仰头,望见远山淡如眉的颜色,云雾低沉着盘旋在山间,下方是一望无边的金红密林与无数明镜般的湖泊。
这里便是广阔无垠的皇室北禁苑,长安城外最大的御猎场。
此时尚是清晨,天子的御驾还在路上。世家大族与皇亲贵胄的各式营帐扎在不远处的平缓山脊上,不同颜色的大小旌旗正迎风飘扬,舞成光彩四溢的长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