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容貌姣好的婢女闻声急忙走来,娇声呖呖,围着裴萧元要领他去更衣。裴萧元略略后退一步,出声谢拒。宇文峙便也不再勉强,只又关切地道:“司丞是个大忙人,不像我,整日无所事事,只好斗鸡走马当消遣。今晚怎也有空出城来此?可是有事?”
裴萧元望向她。
“你走开些。”絮雨此时开口了。
宇文峙面露不悦之色,不动。
絮雨转面皱眉向他。
他立刻转笑,用几分撒娇几分讨饶似的语调道:“走就走,我听你的!”说完真的去了,却又没有完全走开,远远地,靠在附近檐廊下的一根柱子旁。
“你有事吗?”絮雨这才问裴萧元。
裴萧元顿了一顿,在对上她那一双在夜色中看去明若星子的眼眸时,说道:“并非什么要紧事,只是……今日我去看我父亲旧部的家人,听他们说,昨日有人已经用我母亲的名义去看过他们了。”
“张顺说,你问过他这些事。”
絮雨一怔。
自从青头口中得知崔娘子忌日到来这件事后,她便一直存挂在心。就算别的全都不论,哪怕只是出于对崔娘子和神虎大将军的纪念,她觉得,自己也当做点什么。
慈恩寺那边是用不到她的,她想到了当年那一批和裴父一道牺牲的神虎军将士的身后之人。连裴父自己直到现在都未能得到完全正名,更遑论他的部下。
她又想起自己入宫之初,在神枢宫后面,承平和宇文峙打架那天的一件事。
记得他曾叮嘱她,若是有事,可以去找那个叫张顺的宫监。显然对方是裴家故人,便找去打听了下,果然被她问了出来。
她没想到的是,此事这么快竟被他知道,还找了过来。
“我叫张顺不要说的——”她喃喃地道,未免懊恼,还有几分发自心底的难言的不安和羞惭之感。
“和他无关。是我要他说的。”裴萧元凝视着她,“多谢你了。”
“这本就朝廷当做的事。是朝廷负了他们。你何必谢我。我只尽了一点微薄的本分,并且,远远不够。”她说道。这是她的真心话。
他沉默了一下,想起白天看到的热闹情景,那里人们的欢欣之情,面露微笑:“无论如何,你已经帮了很大的忙。还是要谢你的。”
絮雨听出了他言语中含着的诚挚的谢意,这令她心中那因她天然身份而带给她的羞惭之感终于消退了些。然而他说完这一段话后,便沉默了下去。她一时也是无话,和他相对无言地立了片刻,她留意到一滴晶莹的水珠自他额前的乌黑鬓发里缓缓地渗出,又沿他饱满的额头滚落,消失在了他的英眉里。
“你身上湿透了!随我来,先换衣裳吧!”她惊觉过来,急忙说道,却见他迟疑了一下,随即道:“我无妨。陛下出行在即,事忙……”
他抬头,看一眼天。
“雨也停了,能上路。不早了,你去睡吧,不用管我。”
这里到长安,说远不远,四五十里路,但说近,确实也不算近了。都这么晚了,路还泥泞,他竟连湿衣都不换,就急着要赶回去。
絮雨一时不知该说什么,看着他。
裴萧元含笑向她点了点头,随即迈步,转身向外走去。
她看去在这里颇为适意,宇文峙将她伺候得也是体贴入微,今夜他即便厚颜留下,也只徒增尴尬。不如这就回去,明日她还是由张敦义护送回城便是了。
裴萧元本确实已打定这个主意了,此时廊柱下的宇文峙走了回来,裴萧元听到他在自己身后嚷:“裴司丞是要走了吗?那便不送了!路上走好!”
裴萧元怎听不出来,宇文峙的语气里充满嘲讽。但以他涵养,岂会和他一般见识。他未加理会,如若未闻。然而,接着,当宇文峙那转为讨好的窃窃私语声随风隐隐送入他耳的时候,他的脚步不由迟缓了几分。
宇文峙睨一眼那道离去的背影,不再管了,转向絮雨,自腰间拔出那一枝海棠,嗅了嗅,随手丢开,凑上去道:“这海棠一点儿也不香,不好!难怪你不要。早年你在我家住的时候,卧房窗外有株木樨,花开香极,我记得你还画过它。白天我在这里看到也有,等下我去替你折几枝来,簪在你的帐子上,晚上伴你睡觉,又香又甜,比烧出来的熏香不知道要好闻多少,你一定会喜欢……”
宇文峙和她说话的声音很轻,几乎如同私语,却没能逃过裴萧元的耳。
一字一句,甚至连呼吸和换气,他都听得清清楚楚。
他已经走到宴堂庭院的门前,此刻缓缓停步,回过头,看见宇文小儿正在哄她进去,紧紧伴在她的身边,二人情状,看去极是亲密。
再往里,在宴堂的门后,隐隐若有几道身影晃动。或是画院之人还在窥探。
也怪不得他们如此反应。
画院之人和他不同,并不知宇文峙与她的内情。在他们的眼里,今夜宴堂中上演的那一幕,便说惊世骇俗,也是不为过了。
裴萧元的眼前不由又浮现出他方才看到的,宇文峙在她面前舞剑献技。
就连裴萧元也不得不承认,宇文小儿的剑舞刚柔并济,行云流水,更不用说,他最后那以剑挑花献美人的恣意风流,更不是人人都能做得到的。
而这,或也正是他此生最大的一块缺失。
“咱们进去吧!外头风大!哎呦,你当心湿脚!你那边有水坑,怎都不看!快来走我这边……”
裴萧元看到宇文峙朝她伸手,就要扶住她了。
就在这刹那的一瞬间,裴萧元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仿佛许久以来,那所有隐匿在他胸下五脏六腑深处里的各种情绪,蓦然于此时,在宇文峙向她伸手要扶她时,全部爆发了出来。
他想也没想,心中只剩下一个念头,那便是不容她再留于此地了。
他要带她走,就在此刻。
他掉头走了回去,脚下发出的沉重的靴步之声,惊动已慢慢转身往里去的絮雨,也引得宇文峙回头看来。
展眼间,他大步赶到她的身后,探臂一把握住了她的手,将她从宇文峙的身边拽了过来。接着,他唤来仍在附近的张敦义。
“陛下召她另外有事,我先带她去了!你们明日自己慢慢回城不迟!”
他冲着诧异奔来的张敦义简单交待一声,在身后许多双目光的注视之中,带她走出了别院的门。
金乌骓静静等在门外,忽然看到主人现身,兴奋地点蹄数下,发出得得的轻响之声。
直到走到这里,他方松开她那手腕。接着,托举起她,将她送上马背,自己跟着一跃而上,坐她身后,在门内宇文峙发出的呼喝声中,振动缰辔,催马,沿着山麓下的道路离去。
身后,宇文峙迅速追了上来。
暴雨过后,夜渐转晴,月光从随风卷动不停变幻着形状的乌云之后露了出来,照着地上的人。
宇文峙的坐骑自然也是一等一的神骏,然而比起金乌骓,脚力终究还是差了些。双人的重量并没有令金乌骓放缓速度。宇文峙被落得越来越远,他开始怒骂。裴萧元听他在后骂自己,“无耻狗辈”、“西北贼獠”,他沉默着,心情却觉少有得畅快。自然了,这些骂声也渐渐变轻,最后,彻底消失在他耳畔。
他继续纵马前行,耳畔只剩下呼呼的穿林夜风声。再前行一段路,确定后面再不会有人追上,他缓缓放松马缰,最后,停了下来。
此地已是远离别院,下了山麓。周围是片枞树林,高高低低的枞树,在黑夜里看去,仿佛一面面戴着尖顶的屏障,将他和身前的她围护在了中央。
耳边安静极了,只有远处几声夜枭的长啼,以及,夜风掠过近畔树梢发出的窣窣之声。
此时坐他身前的她忽然动了一下,若在环顾周围,发顶轻轻蹭在他的下巴上。这不经意的短暂的肤发相触,蓦令裴萧元醒神———从她被他攥住手强制带离那地方之后,直到此刻,她好似还没发出过半点声音。
不但如此,紧接着,他也意识到了另外一件事。那便是他今夜的举动,孟浪而鲁莽。他竟并未征得过她的同意,擅自将她带了出来。
迟疑了下,他望着身前那仍与他共乘的人,试探着,轻轻地唤了她一声:“公主?”
没有回应。
她是恼怒了吗?
他的心里慢慢地感到了几分不安,正要下马,为自己对她的冒犯向她请罪,此时耳中忽然传入一道轻轻的嗤笑之声。
“怕了?”
裴萧元一怔。
“方才你的胆子不是很大吗?还陛下召她另外有事?我阿耶何时叫你带我回了?”
伴着紧接而至的取笑声,她跟着转过脸来,望向身后正与她同乘一骑的他。
月光如银霜一样自头顶洒落,她的眼眸映月,亮晶晶,若坠入了许多细碎的宝石。她的语气带着责备和讥嘲,然而唇角却又分明微微上翘,显着盈盈的笑意。
裴萧元一时看怔了,目光情不自禁聚落在他眼皮下的这两片和他说着话的唇上。
它们吸吮起来,会是如何的滋味?
是像今夜的月光一样清凉,还是像她喜欢的木樨花那样甜润?
当裴萧元意识到自己的神魂在想甚时,心跳得厉害,人也跟着彻底清醒了过来。
他不敢显露太过,唯恐叫她察觉到自己那绝不能让人知晓的心思,只不动声色地下了马,好离她远一些,接着,镇定地应:“是我的错。不该将公主带出来的。”
“既然错了,该当如何?”然而她却好像不肯就此放过他,细听,语气若还带着几分若有似无的调侃。
“公主如何惩罚都行。”他迟疑了下,终于还是顺着她的口吻,轻声地应。
他应完,不闻她回,抬目望她,只见她高高坐在马背之上,俯视着自己,片刻,忽然朝他伸手,要他马鞭。
“给我!”
他不解,然而也未多问,将马鞭递上。她接过,凌空甩了几鞭,大约是嫌长,循着掌心绕了几圈,又甩了甩,仿佛满意了,接着,命他转过身去。
他依旧不解,然而还是依言。
伴着“啪”的清脆一声,鞭梢竟轻轻地抽在了他的后背之上。
他那被潮湿衣物覆闷了大半夜的一张脊背,毛孔早已变得紧闭而麻木。这只不过是戏弄似的一鞭,不疼,带来微微的刺痒之感而已,然而,裴萧元的脊却如遭一条烧得通红的烙铁灼过,毛孔怒张,头皮发麻,寒毛顷刻间根根竖立。他打了个激灵。此时他又听到她在他身后再次轻笑了起来,说:“罢了!这回就这样了,下次若是再敢——”
他再也忍不住了,转面,猛地抬臂,五指攥住了她手中正那待收回的马鞭,发力一扯,她猝不及防,整个人被带得向他歪过身去。若非此刻有他在马下用身体支着她,她必早已跌下马背。
“裴二,你——”
她发出一道低低的不悦的受惊之声,忽然撞上他投来的两道目光,声戛然而止。
此时她高坐马背,歪身俯面向他,他则立在马下,一掌紧攥着她手中的马鞭,微微仰面,双目紧紧地盯着她,深处若有幽光闪烁。和他靠得是如此得近,絮雨感到自己的面颊已是能清晰地感受到来自他的阵阵灼热的呼吸。
良久。
“太晚了。你身上湿透了,去附近寻个人家,暂时先过夜吧。”
忽然絮雨轻声说道,也无半分挣扎。
在她说话之后,她感到那一股攥着马鞭迫她向他的力道终于缓缓地松弛了下去。
“就照公主吩咐的办。”
片刻后,她听到他用略喑哑的声音低低地应她,接着,仿佛方才什么都不曾发生过。他将马鞭还给她,伸臂将她轻轻扶正,坐回到马鞍上。他则不再上马同乘,只为她牵马前行,走出了这一片月光静照下的林子。
后半夜,他带着絮雨,投宿到了从前那位送水老翁的家中。
老翁在犬吠声中出来,认出是他二人到来,惊喜不已,将人请入,看到裴萧元衣物潮湿,赶忙唤孙子丑儿烧起炉膛,好叫客人烤衣,又要将自己和孙儿睡的那屋让出来给他们,他爷孙去睡灶膛旁的杂物间。
裴萧元望向絮雨,显是征问她的意思。
原本深夜扰人便就不该了,怎还能再占用主家寝屋。絮雨摇了摇头,裴萧元明了,转向老翁,叫他爷孙自管去睡。
老翁再三地请,见二人不应,只得作罢,从外面搬入一张竹床,说是用来露天纳凉的,正好可以叫他们今晚用。
“家中就这么一张床了。窄了些,要委屈你二人,只能挤挤过夜了。”老翁看着两人,很是过意不去。
裴萧元没作声,只下意识地望向絮雨,她已对老翁说无妨。这时丑儿抱着只木盘噔噔噔地跑了进来,盘中有几只面饼。他用力踮起脚,高高地举过头顶,递给客人。
方才老翁还要张罗给他们做吃的。絮雨是晚宴过后出来的,不饿,但疑心裴萧元或因出城的缘故昨晚没吃饭。他却也说不饿,叫老翁不用费事,她也就作罢了。此刻见送来现成的吃食,忙接过。又见丑儿剃头渡夏,脑袋变得光溜溜了,只在头顶剩下一圈头发,像覆了只茶壶盖,模样甚是可爱,忍不住,顺手摸了摸他脑袋,惹得丑儿又害羞地躲到了祖父的身后。老翁笑呵呵地解释说,家中也无别的什么好吃食,好在面饼是白天刚做好的,用作干粮,还算干净,客人若是饿了,可以用来填肚。
絮雨再三地感谢,请爷孙自去休息。老翁看着她和裴萧元,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