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况且,我不想去赌这个万一。您是二姑娘最敬爱的人,甚至是不惜性命都要想要保全的人,我不愿意化身为赌徒,去做自己没把握,令她与我再后悔和有遗憾。”
“再?”宋迦齐抓住了一个让人感到古怪的字眼。
他有什么事是让萱儿和姓陆的后悔过或者遗憾的吗?!
宋迦齐仔仔细细回想一圈,也没想起有这一类的事情发生过。
陆少渊落在他身上的目光慢慢飘了起来:“——宋大老爷且听我讲一个冗长的故事。”
那种眼神宋迦齐在长子读史书时曾见到过,仿佛是落入了历史长河与现世剥离了,心里的烦躁紧随着沉没,安静地听跟前年轻公子把故事娓娓道来。
苏州城内的烟火不知什么时候停了下来,庭院里玩闹的姐妹俩也早挽手离开,下人轻手轻脚地收拾着院子,寒风吹得大红灯笼滴溜溜地打转。
宋迦齐在陆少渊最后一个话音坠地后狠狠打了个激灵,大声喝道:“——荒谬至极!”
被大声质疑的陆少渊眼眸落在早不见佳人身影的庭院里,神色无比平静,唇边甚至还有一丝笑意。
南方的寒夜是真冷,那种冷意仿佛要钻入骨缝,要把血液都冻结成冰才肯罢休一般。
陆少渊并没有要说服宋迦齐的强势,反倒拱手一礼告辞:“这就是我今日的来意,选择信与否,我想宋老爷现在心里其实已经有了答案。夜色已晚,陆某先告辞,若是宋老爷还有什么疑惑,明日随时在醉香楼恭候。”
年轻公子一路顺着小道出了宋家,甚至把家丁甩在了身后,根本不需要任何带路,熟辨方向的举动仿佛就是在辅佐他方才讲述的一切。
宋大老爷脸色沉了又沉,下了小楼询问林幼萱的去向。
下人说表姑娘和大姑娘先去歇下了。
宋迦齐乱哄哄的脑袋骤然放空,脚下慢慢地走进厅堂,就那么枯坐一夜。
次日清晨,林幼萱等人按规矩给长辈们敬茶恭贺新年,原本她还想等用过早饭就和大舅舅再商议回京城的事,哪知饭没用完,宋迦齐就说有要事出门了。
这一出门,再回来已经是傍晚,林幼萱和宋敬云已经准备好行装,听闻他回来的消息结伴寻了过去。
“……明日我就不和你们一块回京,收粮的事还得有后续,商行只留下姝儿可能忙不过来。”宋迦齐笑着和林幼萱说自己的打算,“左右有那陆少渊在暗中陪着,陆家的侍卫多是上过战场抑或受过严厉训练的,想来我也没有什么好不放心的。”
他忽然说不同行了,林幼萱反倒还愣了一下。
她先前也曾劝过大舅舅,说明知危险不该再一块儿冒险,宋家也得有主心骨坐镇,哪怕他们安排好了到水上就会分开两条船。林幼萱准备自己一艘,用生病的借口来掩盖,但都遭到了大舅舅的拒绝。
他今日居然想通了。
她怔愣片刻后露出笑容:“好,舅舅就安心在家里等着我的好消息。”
如此最好不过了。
宋迦齐望着她欢喜的表情,想到陆少渊那句:你们是她生命里最重要的人,比她自己的性命都重要。
“萱儿,你从来不是我们的累赘,反倒是我们拖累你许多。”宋迦齐道,“不管如何,你都要先保重自己,不然只会仇者快亲者痛。往后不管遇到什么,我们都一起面对。”
“父亲怎么忽然就黏黏糊糊起来了。”宋敬云发现今日的父亲奇怪得很,不过很赞同他的话,“父亲说的不错,我们是一家人,往后表妹不可任性总想一个人担当什么,也显得我忒没用了。”
“可不是无用。”宋迦齐毫不客气给儿子一个嫌弃的冷意。
宋敬云:……
林幼萱当然也察觉到大舅舅情绪不太对,一时半会也想不明,踌躇片刻伸了手上前:“你得给我拉钩,不然我害怕你偷偷跟在后头,说话哄我的!”
宋迦齐:……
他看着像那种言而无信的人吗?!
次日清晨,宋芷姝和父母亲一块到渡口送行。
宋芷姝拉着林幼萱的手絮絮叨叨说了一大堆,最终还是林幼萱先撒开手,笑道:“快回去吧,希望下次再见表姐,我的表姐夫已经定下了。”
这话说得宋芷姝脸一红,啐她一口。
林幼萱上了船,和他们挥别。
船离开了渡口,渐渐往南行,宋敬云说:“甲板上风太凉了,快进去吧。”
两人往船舱内走,林幼萱忽然想起陆少渊:“他人呢?已经上船了?”
宋敬云说是:“按着约定,他昨夜就先躲穿上了,这会子在他自己的屋子里?”
林幼萱有些犯困,准备睡个回笼觉再去找陆少渊,哪知刚推开自己的房门走进去,福丫就捂着嘴笑个不停。
冯妈妈一脸无奈:“姑娘,我们实在是却不动陆世子。”
“他怎么了?”
冯妈妈用眼神示意,林幼萱就瞧见屏风后有一个身影。
陆少渊那厮连夜补了个熊心豹子胆?要赖她屋不走了?!
她顿时就冷了脸,几步上前,绕到屏风后正欲讥讽几句,却被一个窈窕的身影震得张大了嘴,良久也没说出来一个字。
第66章
“你这是要做什么?!”
林幼萱的声音许久才从喉咙里涌上来, 震惊得她胸腔在发声时仿佛都有振荡声。
若不是亲眼所见,她绝对想象不到陆少渊能干这种可能会被耻笑一辈子的事!
话落后,还忍不住倒吸一口气, 视线黏在他那千娇百媚的脸上久久挪不开。
陆少渊两辈子加起来干了不少心狠手辣的事, 也遇到不少荒唐甚至荒谬至极的事情,不承想自己今日也荒唐了一把。
他微微抬手, 将垂挂在耳侧一边的白纱牵起, 遮住半张脸只露出做过伪装的一双眼眸。
“像吗?”他低声问。
林幼萱震惊又严肃的表情瞬间化为乌有, 背过身去捂嘴忍笑, 笑了一会想起他还等自己回答, 忙说:“像!”
骨节匀称的一只手伸了过来, 拽住她袖子, 把她拽得不得回身面对他。
陆少渊板着脸又问:“像还是不像?!”
林幼萱再也忍不住笑出声, 在他冷冰冰的眼神中不断点头:“妆容是像了, 但我哪里有你那么凶!笑一笑……”
被挑着错误的陆少渊咬着牙细细吸气,织锦袖袍下的手慢慢握成拳, 目光锁在笑得花枝乱颤的少女身上, 最终一闭眼。
罢了,在她面前跟个男倌一样都献艺了,男扮女装又如何。
好歹还博得她在自己面前一笑,足矣。
陆少渊双眼再睁开时,明亮的眼眸像一汪秋水, 澄净柔和,哪里还有方才一副要吃人的凶相。
面对这么一双清澈的眼眸,林幼萱甚至有一时的恍惚。
这样的眼神, 她多熟悉啊。
她在林家一直到遇到陆少渊时都是无害的小绵羊,不管受到什么委屈, 不管是否知道不公,她都是用同样的目光望着林家人。
那是她的保护色,藏着那个早已经惊慌的自己。
她心间猛地一阵抽痛,下意识上前去捂住了他双眼,双手微微颤抖着,甚至心惊和开始彷徨。
为何他会模仿得如此惟妙惟肖,将昔日受苦难的自己又从安宁中狠狠撕裂出来,叫她生了胆怯,害怕地去想如若此次失败了,她是不是又回到像在林家时的日子……或许只会更惨。
陆少渊被她捂住双眼,她颤抖的双手将他眼睫蹭得发痒,掌心并不温暖,相反是一片冰凉。
情绪隔着薄薄的肌肤感染着他,他知道自己肯定是模仿对了,并且不小心触碰到了她痛苦的根源。
前世他初次见她时,她满眼惊慌,今生再遇她,她多数时候是这么静静地看着自己,直到恢复记忆后那双杏眸内才会泄露更多直白的情绪。
“萱儿,过去都过去了。”他手掌心轻轻覆在了她手背上,企图用自己的体温给她暖意,“你总要给我一次机会,知道我可以重新被信任。”
是啊,过去都过去了,她如今再不是孤身一人去面对困境。如今她身后有宋家,她还知道许多不曾发生的事,哪怕没有陆少渊,她都还有能够赌翻盘的机会!
她慌乱不安的心顿时平静下来,忽然被揭开旧伤疤的那种刺疼消失。
“可以相信又如何,我不愿意去相信你啊。”她收回手,手心依旧发凉,可手背上的那片肌肤被他双手焐得发热。
少女不动声色把手背在身后,巧笑嫣然,却说着最为理智的话。
“陆少渊,不管如何,我都做不回以前那个林幼萱了。哪怕你拼尽全力,也不会再得到那个她。”
这话非但理智,甚至冷酷,正如陆少渊方才那句,过去都过去了。
他执着的一直是前世那个爱他的林幼萱,他在苦苦寻找的是那个对他信赖甚至等待他拯救的林幼萱,而她是经历过他冷漠的回应后的林幼萱。
所以,过去都过去了。
林幼萱甩了甩袖子,歪着头再打量他,给了让他面对现实的一击,也给了他肯定,笑道:“其实执迷不悟的应该是你,不过……你这个扮相确实很好,只要不开口,不是熟悉我的人轻易认不出来。”
陆少渊嘴里泛起苦涩的味道。
真正不愿意面对现在的人确实是他,她的话宛如刻刀,削掉了他用过去了三字当挡箭牌的表皮血肉,把他骨子里在逃避的狼狈一面清晰的展现了出来。
他沉默了下去,就那么安安静静地坐着,抬着眼眸看她,表情无比地悲伤。
这一刻林幼萱反倒同情他了。
走不出来的人一直是他罢了。
她努努嘴,到底还是先离开了屋子,随着她走步远离,腰间环佩撞击出清脆悦耳的节奏声,直至她身影消失不见。
刚刚还说要回房休息的人,不过片刻就占领了自己的书桌,宋敬云皱眉看她:“你屋子里没有能写字的地方?非要抢我的?”
林幼萱不客气地让他干活:“帮我磨个墨,我得给吴大他们送封信,让他们好将新府邸收拾一下,不然我们回京了还得挤在宋记后的小院子里。 ”
宋敬云:……
“你现在哪里还有身为妹妹的模样,不知道的,我都要成你的书童了!”
“那你帮不帮嘛。”
“是,遵命,林大姑娘!”宋敬云没好气应一声,下刻自己就笑起来了,一句话就戳破了她,“怎么,你的情郎霸占了你屋子,你就来抢占我的?你还怕他不成?”
林幼萱对他的揶揄根本不在意,老神在在铺好纸,从容应对道:“顶多就是个前情郎,我怕他作甚,只是好心给他一个自我反省的安静。”
宋敬云挑眉,庆幸般长叹气:“好在我先前去林家的时候听你的放弃了,不然现在被甩下可怜反省的就是我了吧。”
“你和他不能并为一谈。”林幼萱拿起笔,下巴一点,示意他快别动嘴巴不干活。
某人嘴里啧啧有声地半抗议着,在砚台上滴上两滴清水,慢悠悠给林姑娘当起书童,嘴巴当然还是不能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