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述双唇微启,漠然道,“该死。”慢慢俯下身去,一手扣住娄雪照脖颈,一手按住娄雪照头顶,轻轻一旋,便听“喀啦啦”一连串骨骼碎裂的脆响——
竟生生将其头颅拧了下来。
这一回变起仓促,舒念连自己要说些甚么都忘了,眼见平日里温和纯善无公害的小吴侯骤然化身浴血修罗,顿时目瞪口呆——
慕士峰娄宫主,这下可真的是“美人膝下死,做鬼也风流”……了。
崔述头也不回地将手中物掷了出去,便见娄雪照七窍流血死不瞑目的一颗头颅骨碌碌一路滚得飞快,绣球一般,直落入方才被她击碎的湖石坑儿里才停了下来——
自己挖坑埋自己——
也算……死得其所。
舒念一直目送那颗血呼啦的脑袋滚入大坑,才敢回头看崔述,却见他不依不饶,又去扳那无头尸右臂,竟是要将娄雪照大卸八块的意思,顿时唬得汗毛倒竖,急声叫道,“你做什么?”
崔述低头忙碌,听而不闻。
难是走火入魔的征兆?舒念顾不得许多,连滚带爬扑将过去,一把抱住崔述双腿,仰面叫道,“小吴侯,小吴侯,崔述,她死了,已经死透了,你停一停——”
不知哪一声入了耳,崔述终于停下动作。
时间被拉得极其漫长,舒念眼看着崔述如暮年老人一般动作迟缓,一点一点俯身,一点一点低头,又一点一点抬起染满鲜血的两只手——
舒念只觉颊畔一凉,视线被迫上移,已被他慢慢捧起面颊,心下一沉,顿觉后颈处有嗖嗖的凉风掠过——
难道小吴侯方才揪人脑袋未曾尽兴,现如今看上自己这一颗了?
一时间抖如筛糠,哆嗦道,“小……小吴侯?”
崔述仔细盯了她一时,迟疑道,“念念?”
舒念好容易得了这么两个字,性命交关,再不敢否认,点头如捣蒜,“是我。”
“念念。”崔述双手一沉,沿脖颈滑到舒念肩上,又唤了一声,“念念。”
舒念直等他一双手离了自家首级,一颗心才踏实落回肚里,又操心起其他事来,攀着他手臂急道,“崔述,你乱动真气,有没有怎样——崔述?”
便见崔述动作凝滞,忽尔抬头,目光散乱,满面惶然,急急唤道,“念念……”
“你怎么样?”
崔述身躯摇摇欲坠,溺水之人一般死死扣住舒念双臂,不住唤道,“念念,念——”
双眼上插,仰面便倒。
舒念匆忙间往前一扑,险险抱住崔述头颅,不教他栽在地上。低头看时,却见他牙关紧咬,面白如纸,已是昏死过去。
她一把将他拉入怀中,扯开中衣看时,果然饮冰掌印冲破入骨针禁制,骤然涨大一圈,活物一般兀自生长——
体内旧针与掌力相激,躯体无法承受,才致突然昏晕。
舒念伸指疾点,废了的入骨针受她指力牵引,脱肤而出,“扑扑扑”破风之声四起,接连坠在地上,已变作暗红的色泽。
怀中身躯剧震,崔述疼得醒来,伏在舒念肩上,小口小口地倒着气儿,“念念……”
“我在。”舒念知他此时疼痛厉害,便小声宽慰,“饮冰掌力冲破入骨针,我已经把废针激了出来,别怕,一忽儿就好。”
她口中说话,难免腹诽——
谁叫你乱用真气!
探手往怀中取出针囊,不及炙针,沿掌缘往要穴入针,银针一入便听崔述一声压抑的呻/吟——
舒念只觉怀中身体不住战栗,难免心疼,却不敢耽搁,十指连出,一针紧接一针,手速快得几乎生出残影——
待得第九针入肤之时,崔述软软倒在舒念怀中,早已疼得昏死过去。
舒念松了口气,眼见他昏迷中兀自紧咬下唇,唇畔一条细细的血线,忙将他下唇自齿关中解脱出来,一指往他脑门儿上戳了一记,恨道,“谁要你乱用真气!谁要你强出头!”
拾了颗石子儿,远远一掷,往离得最近那名白衣少年眉心砸去,喝令,“去后院赶辆马车来!”
那少年中了迷烟动弹不得,被舒念一砸便爬了起来。他方才亲眼瞧见自家宫主被二位杀神揪了脑袋作球耍,哪里还敢多作言语?
四脚着地爬了出去,不过半刻工夫,果然赶了一辆马车过来。木制厢轿,两匹马力,四面垂着厚厚的棉帘,没有花饰家徽,并不引人注目——
应是雪照宫给二三等侍人安排的脚力。
舒念笑道,“还挺机灵。”说着便待站起来,孰料双足一软,几乎扑跌在地——
倒是那少年及时赶来,探手架住昏迷无觉的崔述,不叫他滚在地上,轻柔道,“姑娘小心,这人坐久了,确实容易腿麻。”
还能记得替她挽尊,心思很是细腻了——舒念由不得多看了他一眼,招手道,“附耳过来。”
少年依言凑到近前,却被舒念一把捏住下颚,强塞了一颗乌漆抹黑的药丸,直迫得吞入腹中才得脱身。
舒念拍拍手道,“你替我赶车出城,我给你解药。若耍甚么花招,休怪姑娘我不客气。”
少年咳了两声,低声下气道,“姑娘多虑。”他惯于伺候人,很是机灵,也不等舒念吩咐,便架了崔述一臂,抱他上车。
舒念又坐了片时才缓过一口气,攀着车沿堪堪站起来,却见那少年兀自在远处四下寻摸,一时皱眉,“找什么?”
少年拾起一物,远远跑过来,双手奉给舒念,“姑娘收着。”却是舒念的趁手兵刃——天蛛绣球。
舒念一把接过,塞入袖中,“你叫什么名字?”
“阮青君。”
“你也姓阮?”舒念大感意外,笑道,“瞧在你姓阮的份儿上,等出了城,送你一笔盘缠安家置业。”
“多谢姑娘。”阮青君婉转应了,伸出一臂,“姑娘扶着上车。”
恭敬不如从命,舒念攀着他手臂爬上马车,入得车厢,便见崔述已被阮青君妥善安置在大迎枕上,恐他寒冷,还密密裹了一层皮毯——
虽是个男人,却心细如发。
想那娄雪照虽住在慕士峰雪山之中,身旁有这许多善解人意的美少年伺候,着实艳福不浅。
车身一顿,便听答答蹄音,辘辘往城外去了。
舒念四脚着地爬到崔述身侧,拉出手腕诊了一时——
极细极软,若有若无,按之欲绝——这一回伤损,又不知要将养几时。
如今木既成舟,亦只能如此。舒念摸出一丸大还丹咽了,盘膝调息,未知几个周天过去,忽听一声压抑的呻/吟,连忙敛气回神,便见崔述在枕上不住辗转,唇色惨白,如被霜雪,便连眼睫上都结了一层薄霜——
主寒气外泄。
银针封脉,终归还是晚了一步。
此时需精纯内力迫出多余寒气,否则便只能生生熬着,等入骨针斗过饮冰掌,寒气慢慢消解——
现如今去哪里寻一个内家高手?
舒念兀自紧张思索,忽听外间轻扣车门,“姑娘,我可以进来么?”她哪里还有闲心理会旁人?开口便骂,“快滚!赶你的车!”
身畔崔述寒气入骨,在皮毯之中不住战栗,齿列相击,格格作响。
舒念深恐他意识迷离间咬破舌根,一手扣住他下颔,“松开些……”
崔述半昏半醒之中,不知身在何处,亦不知身畔何人,被外力这么一扣便作了困兽之斗,抬起一臂,往半空之中胡乱推拒,奋力挣扎。
舒念顾了这头顾不了那头,急得出了一身热汗。此时厢门被人自外间推开——
舒念大怒,“滚出去!”
匆忙间俯下身去,将崔述面容遮在袖间——小吴侯天性高傲,万不能叫外人瞧见他这等困顿情状。
阮青君弯腰进来,低眉顺目,奉上一个布包,里面一只瓷碗,并一只水囊。“咱们已经在城外,水囊和水碗方才路上遇着农家时,使铜板买的。”
舒念不及说话,掌下崔述挣扎越发剧烈,右臂在车板上撞得碰碰作响,不知疼痛也似——
阮青君忽道,“郎君病中难捱,小人有药可解。”
舒念一把扣住崔述手臂,半个身子都伏在他身上,闻声抬头,“什么药?”
阮青君低头往袖中摸索一时,奉上一枚蜡丸,“三个时辰药效便过,于身子无碍。”
“捏开。”
阮青君依言捏破蜡封,捧到舒念眼前。
“溶肌丸?”舒念一惊,抬眼看他,“你怎么有这东西?”一把抢过,啃下少许尝了一尝,确是南院秘宝溶肌丸无误——
南院中为使客人取乐,给小倌儿们用药消融气力,服药后浑身绵软,对痛苦感知全无,除了尚能言语,其他一概不能,只能任由旁人摆布。
如今倒的确是一味极佳的麻药,能叫崔述好受许多。
舒念脱口道,“你出身淮扬南院?”复又无暇深究,只道,“取水来。”
阮青君往水囊中倾了水在碗中,将溶肌丸化入,那水却依旧清澄见底,与寻常清水一般无二——
舒念心中大不是滋味,此药若非邪门至此,怎能叫那许多人中了南院的阴招?
阮青君膝行上前,将药碗安置在舒念手边的暗阁之上。
“你先出去。”
“是。”阮青君柔顺答应,“郎君病得厉害,咱们不若在前面树林歇息一时?”
舒念哪有闲心管他做甚,将手一摆,“出去!”
厢门一开又合,蹄声答答,马车又动了起来,应是往树林里去。舒念这才直起身,扳着肩膀将崔述半个身子扶了起来,揽在自己怀中——
说来也奇,躺在枕上困兽一般的小吴侯,被舒念揽在怀中却乖巧得仿佛一只雏鸟儿,连昏沉挣扎都停了,只是着实寒冷入骨,半仰了面靠在舒念胸前,微张了口,急促喘息。
舒念用匙舀了药汁,尝了尝温度合宜,便往那微张的唇缝灌了进去。
崔述昏沉中咳呛一下,又吐了出来,身子稍侧,整张脸埋入舒念怀中,胸脯一起一伏,喘息愈发剧烈——
舒念尝了一口,清水一般,既不苦涩,也无甚异味,这都这么难喂?不由吐槽道,“想来小吴侯幼时很是为吃药挨过许多板子——”
崔述难受得神智模糊,昏沉中只听见“吃药”二个字,便极轻地应了一句——
“不要。”
舒念又是心疼又是好笑,忽尔福至心灵,又将那饴糖翻了出来,溶在水中,再用匙相喂时,崔述却死活不肯张口,稍一碰触便往舒念怀中躲藏。
这人昏沉之中又无法说理,舒念咬牙一时,索性含了一口,俯下身去——
崔述的意识在深寒的渊沼中沉浮许久,忽觉一点暖意靠近,迷离间睁开眼来,半边柔腻的面颊覆在眼前,那一点暖意便从自己僵冷失觉的唇畔而来——
念念?
眼前骤然一片雪白,灵魂脱了□□沉重的束缚,飘飘然浮了起来,又不知多久,才又重觉那刻骨的寒意,眼皮似有千斤之重,再抬不起来——
唯有一丝甜蜜的余味留在唇齿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