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的这么滑啊,这下我怎么跟林壁交待?要挨骂了。”
清冷的月色下,女孩缓缓抬起头,肤光胜雪,剪水黑眸明而清,弯眉微微蹙起,唇很小,赌气似的嘟着。
陆时想挪开眼睛,又挪不开。
做了四年的浪子,他遇过、见过太多的女子,或娇、或媚、或清秀、或可爱、或娇嗔……
这女孩还未长开的五官中,最夺人心魄的是她的眉眼。
从眉弓到眼眶骨下缘,再到纤纤长睫,像荡开的涟漪,层层排开,半丝丝愁苦都无迹可寻。
这样的眉眼,必定是要最富最贵的水米,才能养出来。
陆时有些恍恍然,等脚步声远去后,往床上一躺,在黑夜中发了一会呆。
一个人,得修得几世的福报,才能今生投这样一个好胎,除了嫡母早逝外,这女孩还有什么是不圆满的?
陆时伸出手,看着一掌心的老茧。
人与人,三六九等,其实从娘胎里出来就划分清楚,你冲老天再喊多少声“凭什么”,都无济于事。
好命就是好命,贱命就是贱命。
陆时走到马厩后头,后面堆放着成堆的稻草,他一手抱一捆,抱到马厩前,一点一点铺开来。
半个时辰后,一条由稻草铺成的路,延伸到后花园的拱门口。
天上的仙女是不能摔跤的,更不能挨骂,她甚至连眉头都不能皱一下——
陆时在心里对自己这样说。
第385章 贱命
路是铺好了,一连十天,唐大小姐却再没来过。
陆时却因为浪费了十几捆的稻草,挨了三胖整整十天的骂。
三胖骂人和他的呼噜一样震天响,陆时不回嘴,等他骂累了,倒一杯热茶递过去。
三胖一边喝茶,一边又忿忿的再多骂几句。
这时,有个小厮来传话,说太子马上要来。
三胖吓得手一抖,连话都不利索了。
“太,太,太……”
“您老别太太太了,赶紧准备准备吧。”
三胖腿一软,直接跌坐在地上,他活了大半辈子,可从没见过这样贵的贵人。
陆时把他扶坐在一旁后,开始闷头干活。
他先把马厩清理干净,又在马厩前铺了一层稻草,最后替脑仁儿把毛发梳了梳。
一切妥当后,贵人们款款而来,除了太子和随从外,女孩儿也陪在边上。
陆时把三胖往前一提溜,自己则退到角落里,无声跪下。
一个人命运的改变,往往是在不经意间。
如果那天不是太子提议让女孩儿骑马试试……
如果不是三胖自告奋勇,说他来牵马……
如果脑仁儿不是从西域过来,骨血里都是烈性……
可惜这世上没有如果。
女孩儿骑上脑仁儿的一瞬间,陆时就感觉要出事。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这畜生的野性,他身上一片一片的淤青,都是那畜生踢的,而三胖已经老了。
马发狂的瞬间,陆时就冲了出去。
他刚开始是想护住女孩儿,不让她从马背上摔下来,当看到那马的后蹄狠狠踢中三胖胸口,陆时瞬间改了主意。
他冲着三胖飞奔而去,双手把人接住,手轻轻一推的同时,身子奋力往前一扑。
他扑倒在地的同时,女孩儿跌在了他的背上。
半个时辰后,唐岐令质问他:“为什么不先救大小姐?”
他想了半天,回道:“三胖老了,没几年活头,但大小姐还年轻。”
这个答案,让唐岐令简直匪夷所思。
“当日你昏倒,是我女儿发现了你,也是她求我救的你。”
陆时微微一愣。
“她说你喊了一声娘,她刚刚没了娘,看不得有人和她一样。”
唐岐令冷哼一声道:“三胖不过是个下人,而我女儿……”
“老爷,贵人和贱人其实是一样的,都只有一条命。”
“放肆。”
一旁的大管家唐晋听不下去,勃然大怒。
“如何能一样,十个三胖都抵不过大小姐的一根手指头,何况大小姐对你还有救命之恩。”
陆时:“唐老爷,我不知道大小姐对我有救命之恩。”
“若知道呢?”
陆时垂下脑袋,良久,轻声道:“对不住唐老爷,我应该还是会救三胖。”
“你……”
“阿晋。”
唐岐令目光冷冷地看了唐晋一眼,随即又落在陆时身上:“为什么?”
陆时抬起头,“因为我在心里估算过,大小姐摔下来,不会有事,但三胖……”
话没说完,有敲门声响,仆人走进来。
“老爷,太医看过了,小姐无碍,只是受了些惊吓。”
“三胖呢?”
“胸口断了三根肋骨。”
唐岐令看陆时的目光一下子深沉起来。
“你叫陆时?”
“是。”
“今年多大?”
“二十二。”
“家在何处?”
“金陵六合。”
“家中还有何人?”
他沉默了片刻:“还有一个娘。”
“你读过书?”
陆时瞒不住,只得承认道:“是。”
“都读了些什么书?”
“四书五经,诸子百家。”
“在金陵府师从何人?”
“自己。”
唐岐令沉默片刻。
“我走时,给你留了一张纸条,两个口讯,你一个读书人,为什么不接受唐家救济,非要来做个养马的小伙计。”
“我有手有脚,不想吃闲饭。”
“你难道不知道养马耽误读书吗?更何况你年纪不小了。”
“不耽误,我能安排好。”
唐老爷看着他身上衣裳,眼似黑曜。
“从今天起,你搬到后院去住,一应吃住都由唐家承担。”
“……”
“不是白吃白住,这马你照养,只是不给工钱,如何?”
陆时二十二年做人的经验告诉他,天上不会掉馅饼。
“唐老爷,我没有先救大小姐,你为什么还……”
“不为什么。”
唐岐令看着他,忽然一笑,“我就是觉得你这人……很有意思。”
……
就这样,陆时从一个养马的伙计,又变回了书生。
他在唐家后院有了一间房,房里一床一桌一椅。
床上有干净的被褥,桌上是没有用过的笔墨纸砚。
当天夜里,陆时躺在床上,莫名觉得心惊胆战,翻来覆去的睡不着,哪怕用被子把自己包裹的严严实实,还是睡不着。
他哪里有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