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半个月,他天天梦到郑玉的小儿子来找他索命。
也是从那时候开始,他吃什么吐什么,一天一天越来越瘦。
陈皮拜入师门的时候,师傅就对他说过一句话:
他说:你别看死人一动不动的躺在那里,他其实是会说话的,他的脸上,身上都写着呢。
儿女孝顺的老人,身上干干净净,一点屎尿味都没有;
儿女不孝顺的,身上都是疮;
得病死的,脸上一股子黄气,怨气,戾气;
冤死的,眼睛闭不上。
皮子啊,咱们这一行,得对死人有个畏敬,那些被谋了财害了命的,有时候咱们得替他们说说话,伸伸冤,给自己下辈子积点福报。
陈皮想说,师傅啊,怎么说说话,伸伸冤?
他们把我一个人安排在海棠院,看中的就是我年轻没经验,我上有瞎眼老母亲,下有弟弟、妹妹。
我不过是贱命一条,贵人们捏死我,就像捏死一只蚂蚁那样简单,我只能闭嘴啊!
陈皮用力扯开棉袄,扯掉内衣,露出一副骨头架子。
“晏姑娘,你看看我成啥样了?我摸死人的身子没怕过,半夜到乱坟岗里睡一觉没怕过,我,我……”
他骷髅一样的脸迅速扭曲。
“我就因为摸了摸那女人的脚,就因为把肠子重新盘回去,就成了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这报应够了吧。”
晏三合缓缓探身靠近,“所以,钱成江不是一觉睡过去睡死的。他是被人灭口的。”
陈皮浑身一颤,脸上露出极度的恐惧。
“你是不是还有第三个蹊跷没有告诉我?”
晏三合:“比如说,你在海棠院里敛尸的时候,有人一直盯着你,否则你不会说,你趁人不注意的时候?”
陈皮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这个叫晏三合的姑娘,到底是什么人?
她,她怎么就像是亲眼看到了一样?
“是钱成江亲自盯的我,还有好些个锦衣卫。”
“所以,钱成江一死,你就更害怕了?”
晏三合不等阿皮回答,自顾自又道:
“当初是他安排你进海棠院,你怕有一天,你也会这样不明不白的死去。
你吃不下,睡不着,整日里担惊受怕,杯弓蛇影,所以越来越瘦,终于瘦成了一个活骷髅?”
陈皮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她都猜对了,统统都猜对了。
这些年,他只要一闭眼,就是那双白嫩嫩的脚,一吃饭,碗里的饭菜就成了那副血淋淋的肠子。
他喝口水都要吐得昏天黑地。
前八年,他还能出门敛尸,但这两年他连出门都害怕起来,总觉得每一个人都用异样的目光看着他,要杀他。
只有躲进被窝里,把自己捂得严严实实的,他才觉得安全。
晏三合站起来,伸出手,替陈皮把里衣和棉袄拢了拢,又拿过一旁的被子,盖在他身上。
“告诉我。”
她循循善诱,“刑部侍郎钱成江的死,到底蹊跷在什么地方,让你如此害怕?”
第783章 舌头
陈皮看着面前的少女,少女眉眼秀美,黑瞳一改初见时的冰冷,透出一点温度。
这温度和他身上的棉被一样,让他莫名觉得有安全感。
“他是刘半仙替他落的棺。”
陈皮缓缓开口:“刘半仙回来后对他婆娘说了一句话,他说这人啊,只有死了,才能知道身边的人,是人还是鬼。”
他婆娘最喜欢听高门里的事,一听男人这话,顿时来劲了,就追问起钱家的事。
原来这钱成江死得突然,一句话都没撂下,这头尸身才装进棺材,那头四个儿子就开始抢家产。
钱成江的发妻早死了,留下两个儿子;
现在的枕边人是续弦,也生了两个儿子。
四个儿子都是嫡子,争得不可开交,在灵堂上就差点动起手来。
吵到最激烈的时候,发妻生的小儿子口不择言的说了一句诛心的话,说他怀疑是后娘谋财害命,害死了钱成江。
刘半仙的婆娘就问了,这钱成江的尸体有什么不对吗?
刘半仙指指自己的嘴巴,低声说了一句:舌头是黑的。
晏三合一怔,却听一旁的谢知非低声道:“要么是突然有了恶疾,要么是中毒。”
中毒?
晏三合看着陈皮:“既然两个大儿子都已经起了疑心,为什么不报官验尸?”
“不知道。”
陈皮眼神黯一黯:“高门里的事情,我们这些平头百姓也只是听人说上一嘴。”
“所以,你就怀疑钱成江是被人害死的?”
“我没有,我没有,我乱猜的,乱猜的……”
陈皮头摇得像拨浪鼓,身子又下意识的缩进被子里去。
“陈皮。”
晏三合声音温和:“你知道一个人要怎么样,才能吃得下饭,睡得着觉吗?”
陈皮喃喃道:“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
“你做的那一点亏心事,鬼是懒得来敲你的门的。等你以后正常了,就找个做白事的女人成个家,将来儿子也做白事,没啥可丢脸的。”
晏三合缓缓冷笑。
“这世道,人比鬼可怕多了,你那点胆子……还是跟死人打交道的好。”
陈皮:“……”
他,他以后还能正常吗?
……
浓重的夜色,像是给四九城罩上了一层又一层的纱。
掀开这一层又一层,下面露出的是花好月圆,还是阴谋算计,谁又知道呢。
晏三合和谢知非牵着马并肩而行,两人不停的深深吁气。
刚刚在陈皮的房间里,那股子发霉发酸的味道,始终萦绕在鼻尖,久久不散。
“晏三合。”
谢知非停下脚步,“那三卷案卷并不全,有很多遗漏的地方。钱成江是刑部的人,看来刑部也参与进去了。”
“几只手是遮不了天的,无数只手,才能把天空的一角遮起来。”
晏三合上前一步,抬手轻轻抚了抚谢知非的眉头。
这眉头自打在陈皮开口后,就没舒展过,一直紧紧皱着。
“我们很快,就会把这些手一只一只都拽下来。”
夜,是这样的安宁。
谢知非握住那只冰冷的手,将它拉到身后,另一只手则伸出去,轻轻环住了她。
陈皮关于海棠院的那段话,撕开了他的伤口,亦是她的伤口。
既是伤口,便要缓一缓,要养一养。
而怀里这个人,能听到他心口的扑扑跳动,能感觉到他胸膛的温暖,也许伤口会不那么疼一些。
良久,他轻声道:“目前有三只手,我们已经拽下来了。”
晏三合声音发闷:“第一只,郑唤堂的肠子是别人拉出来的。”
谢知非:“第二只,大火是在那对母女被割喉之后,换句话说,是整个郑府被屠之后。”
晏三合:“第三只,钱成江死因成谜。”
谢知非用下巴蹭蹭她的脑袋:“下一步,我们怎么做?”
晏三合心里早就盘算好了。
“第一步,开棺验尸钱成江,看看他到底是怎么死的?如果死于非命,那就能确定他参与了郑家的案子,并因此丧命。”
谢知非:“第二步?”
晏三合:“找出这十年来,有多少参与这桩事情的官员,是没有任何缘由就突然死亡的。”
谢知非:“有没有第三步?”
“有,也是最后一步。”
晏三合抬眸看着他:“找出那块牛皮和半块象牙腰牌真正的制造者。”
一股巨大的喜悦从谢知非的心头升起。
这最后一步,简直就是绝杀。
只要找出这两个证物是假的,那么吴关月父子就能洗清嫌疑,由此可以证明,郑家的案子的确是冤案。